167 意义
167 意义
暑假是基金会最忙的时候。 去年赶在成立之初，把第一批失学女生送回了学校。到了今年，基金会的运转更成熟，助学项目也从本省扩展到了临近两省。 虽然很多事都一直交给下面的人负责，林以祺却还是尽量亲力亲为，免得再出岔子。 “20年里全球7900万女孩不再失学” 这是两年前遍布网络的新闻，听上去似乎有了很大改善，可光看这个数字都能让人后背发凉。 何况，那还只是一部分。还有更多的女孩没被看见，没能幸运成为这其中之一。 看着面前的统计结果，林以祺陷入了沉思。 不管多努力，总有些做不了的事。 基金会缺人、缺钱，这些都可以想办法解决，就算暂时不行，以后总能慢慢完善。但人的家庭、经历、思想，却是她们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有时候，人太清醒，不是什么好事。越清醒，就活得越累。”方薇将咖啡递到她面前，“我以前浑浑噩噩的，每天就只想着努力赚钱，去哪吃，去哪玩，找人好好谈个恋爱，到了合适的时间结个婚，生个娃，一辈子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现在……”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不行了，很多事情看透以后，就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了。尤其是，当你看透了，却发现身边的人还是你从前那样，甚至更糟，你想叫醒她们，又不知道怎么做，就算真叫了，也还是叫不醒，你一个人在这儿瞎着急，人家反而把你当恶人。” 林以祺看着她：“那你后悔吗？后悔太清醒，后悔醒太早。” 方薇拼命摇头。 林以祺笑笑：“所以，就只能继续一个劲往前走，咱们没退路了。” 见她拿着其中一份文件起身，方薇问：“你真要亲自去？” 林以祺顿了一下：“这女孩……我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去年的这个时候前往七中，是为了那几个成绩特别优秀的女生。 这次踏入七中的大门，还是为了其中一个女孩。 听她说要来，常老师虽然意外，却还是早早地在办公室等着她了。 “从这学期开始，成绩就下滑得厉害，我听他们班主任说，这孩子一直心思敏感，又性格内向，平时也不太合群，一开始都以为她只是压力太大了，后来才发现…… 唉！我们的很多老师，也没那么死板，早恋这种事，你越阻止，学生就越叛逆，有时候只要不太过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她这成绩影响太大了，明明就是清北的料子，突然间就……别说你这个资助人接受不了，我没在她班上任课我都接受不了。” 成绩单林以祺早看过电子版的了，这会儿把纸张拿在手里，又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越看就越觉得沉甸甸的。 “或许，是我没考虑周到，不该让她们来蓉城。环境的差距，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这说的什么话？你好心帮她们，怎么还能怪到自己头上？多少做公益的人完成任务就不管了，你这么忙还天天盯着后续，还亲自跑来，比孩子父母都cao心，这还要怎样啊？” 暑假的校园依旧熙熙攘攘，自愿补课的学生全挤在走廊里，笑笑闹闹，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课间十分钟。 直到上课铃响，陈若男才慢悠悠地走进花园，站到林以祺面前，抿着唇不说话。 自从告别陈艳的身份后，林以祺就再也没见过她。哪怕是去年亲自来七中争取让她上学，她也只带来了资料，没见过人。而最近一次见她，是在她为陈慕之做澄清的那个视频里。 和当初在村里被父母打骂，天天干粗活时相比，她一直纤弱的身体终于健康了些，气色也好了很多，这些都是林以祺最想见到的。 可她无论面对任何人，眼神都还在闪躲，这种自卑和恐惧，仿佛早已刻入她骨头。 “坐吧。”林以祺笑着拍拍旁边的花坛，“今天不怎么热，在树下吹吹风也挺好的。” 陈若男坐下，一如既往地拘谨。 “其实上次就想来看看你的，谢谢你为陈慕之，为基金会澄清真相。也该和你道个歉，因为陈慕之和基金会的连累，让你在网上遭受那么多非议和谩骂。” 女孩连连摇头：“不是的，是我要谢谢你们。” “你谢什么呀？要不是有你们这么优秀的人，基金会的成就别人也看不到。我还想着，等两年以后你们都考上好大学，我就可以趾高气扬地公告天下，告诉那些骂我们的人，我们就是这么厉害，就是了不起，他们有种自己考一个。” 见女孩又把嘴唇抿得紧紧的，林以祺笑着伸了个懒腰，“有点渴了，想吃冰棍，你带我去买吧。” 女孩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提这种要求，却还是起身道：“我去买，你等我一下。” 林以祺也起身：“我也去，我自己挑。” 买的是冰柜里最便宜的那种老冰棍，女孩主动掏的钱，林以祺没跟她计较这些。 足足差了十岁的两个人，一块儿吃着冰棍，倒是稍微缓解了刚见面时女孩的紧张和尴尬。 “我小时候就最喜欢吃这种，但没钱买，好几次看到身边的同学吃，馋得口水都出来了。” 陈若男诧异地看着她：“你……你不是千金大小姐吗？我看过你的新闻，上面都说你家……很有钱的。” “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是私生女吧？小时候妈不疼爹不要的，什么大小姐啊？其实一直穷得叮当响，看到喜欢的东西买不起，还老被人嘲笑，被孤立，被欺负。” 女孩定定看着她：“至少，你现在很好，很让人羡慕。” “确实挺好的。”林以祺点点头，“结婚了，老公对我也很好。不过你肯定不知道，当初他对我嫌弃得要死，根本不愿意和我订婚。 还有我从前很喜欢很喜欢的那个男生，我拼命讨好他，处处照顾他，为了他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了，可人家都没拿正眼看过我。现在嘛，他回头了，变成他在追我了。 男人都是这么贱的，你对他好的时候他不珍惜，等你不想要他的时候，他就贴上来了，赶都赶不走。” 陈若男攥紧手指，眼神又开始闪躲：“我知道，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董老师也找我谈过话，我……我……” 见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整个人不知所措，林以祺笑道：“我不是来跟你说那些大道理的，我就是听说了你的事，一下就想到了从前的自己。老师他们确实是为你好，但他们也真的不懂，只是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那种茶不思饭不想的滋味，我都明白的，可是这样子默默付出，是得不到想要的爱情的。” 林以祺也实在没想到，有一天她会重新认真地提起“爱情”这两个字，会口是心非地教一个高中女孩如何去追求爱情。 可是除了这些，又能说什么？ 直接告诉她，爱情和婚姻都是欺骗女人的陷阱？ 或者像她的老师们那样，一个个耳提面命，告诉她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 大道理谁都能说，但放在具体的人身上时，又显得那么无力而可笑。 像陈若男这样的女孩，因贫穷而自卑，因从小缺爱而习惯了自我牺牲、讨好别人，明明都还没学会爱自己，明明也只是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点温暖，就已经把所有感情都回馈出去，通过自我感动来实现自以为的“价值”。 她想骂她们，甚至想打她们，叫她们赶紧醒过来，可要她们一下就清醒，太难了。 有蝉在树上鸣叫，风中带着无尽热意，很快就让两人出了一身汗。 林以祺却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的“爱情”故事，陈若男也听得起劲，甚至忘了一开始的拘谨，满脸都是憧憬。 既然没法把她叫醒，最起码，给她一个好一些的梦，让她哪怕只是为了追求虚无的爱情，也不用再那么卑微和自我折磨。 “你可是你们村成绩最好的人，我都听陈慕之夸过好几次了，就算考不了清北，那也得上前十的大学吧？到时候毕业了，你来我公司跟着我干，我再给你介绍几个年轻的小帅哥。” 听她越说越夸张，陈若男一张脸早已通红，但眼睛里却是亮的。 无论是因为什么，只要有希望有目标，不再荒废学业，便算是好的。现在她还没法明白，或许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就自己想通了呢？ 看着远去那道明显轻松了不少的背影，林以祺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盯着刚加的好友界面。 想做的、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需要扮演的角色也太多，她分身乏术。可是每次又都觉得，还可以再努力一点，再多做一点。 如今的陈若男，又何尝不是曾经的林以祺？ 林以祺有陈艳，有那场车祸，有那次奇遇，所以能脱胎换骨。她只希望，自己也会成为陈若男人生中的奇遇。 下课铃响起，安静的校园顿时又炸开了锅，花园外也偶尔有学生经过。 林以祺握着手机静静坐着，思绪飘远，直到一盒冰淇淋递到面前，她才恍然回神。 入目便是一张灿烂的笑脸，有些眼熟，再一看她身上的校服，林以祺瞬间想起来：“丁蔚？” 女孩惊讶：“您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 毕竟是她亲自把她们几个送进七中的，没见过本人，却记得名字和照片。 林以祺笑笑：“了不起啊，又考了年级第一。” 丁蔚一脸骄傲：“不仅第一，还把第二名甩开一大截。” 说完把冰淇淋塞她手里：“请你的。我还以为看错了，问了陈若男才知道，真的是你来了。” 林以祺低头看着冰淇淋，丁蔚又自顾自说道：“是用我打工赚的钱买的，前些天还没补课的时候，我去给人端盘子刷碗，还给小学生当过几天家教，赚了好多钱。我还看到你了，本来想请你吃饭的，但又怕……” 她尴尬地挠挠头：“当时兜里就几十块钱，你身边好几个人，我怕请不起。” 林以祺失笑：“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了？我都没发现你。” “在康华县城的时候，你们去乐雅居吃饭，我就在隔壁的小餐馆当服务员。” 林以祺忍不住垂眸，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的手。 很黑很粗糙，明显就是经常干粗活的，刷盘子这种活，或许已经是她人生中干得最轻松的了。 丁蔚注意到她的视线，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到身后：“其实我们几个商量过，想去基金会感谢您，感谢你们大家的，但又怕打扰你们工作。之前给您写了感谢信，也不知道您看到没……” “看了。”林以祺答得很干脆，“你文采最好，写的信最长，都把我看哭了。” 似乎是没想到她能记得如此清楚，丁蔚愣了一下，眼眶有些红。明明刚才还笑得没心没肺的，这会儿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林以祺拍拍她的肩：“快上课了，你还不赶紧跑？年级第一迟到也是会被训的。” “真的要跑了，下节课的小老头可凶了。”丁蔚笑着起身，拔腿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看着她，“谢谢。” 林以祺朝她举起冰淇淋：“也谢谢你这个。” “等我六年。”她扬高了声音，嗓子却是哑的，“六年之后，我大学毕业，来找你，进基金会，跟着你。” 斑驳的光影下，那道背影跑得飞快，很快就消失不见。 林以祺笑着去拆冰淇淋，包装没撕开，却有水珠“啪嗒”一声滴在包装盒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为陈若男惋惜的时候，心里无比压抑，有遗憾，有失望，也有对这个社会的怨恨和愤怒，但她哭不出来。 可如今，面对丁蔚那张笑脸，听着她那句带着哭腔的话，她竟然比对方还要失控。 从一开始克制着的边笑边流泪，到最后肆无忌惮，放声大哭。 上课铃响起，校园再次静下来。 她抹了抹眼泪，看着都快被自己捂化了的冰淇淋，又觉得有些好笑。 真是哭得莫名其妙。 伸手要去拿纸巾，才意识到东西都在车里，她只能狼狈地吸了吸鼻子，正要起身回去，面前就递上来一张纸巾。 这次不再是资助过的哪个女孩，而是林亦行。 迎上他的眼神，她便知道他应该早就来了，也听到她和两个女孩说的那些话了。 接过纸巾擦了擦脸，她淡淡道：“和陈若男说的那些，都是我编的。” “我知道。”林亦行面无表情地又给她递上张纸巾，“听方薇说你来了这里，刚好我今天没事，所以就……” “那就走吧。”她站起身，把纸巾扔垃圾桶。 “可你说的也是事实，不是吗？”林亦行定定看着她，“对我好的时候，我不知道珍惜，等你不想要了，才追悔莫及。” 林以祺笑笑：“如果你非要把那些骂人的话往自己身上贴，那你随意。” 她转身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抱住。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越搂越紧。 ============================== 断更好几天，4500字大长章送上。 很多读者不喜欢看祺姐的事业线，觉得很假很无聊，但是这本书里，这条线一直都是最重要的，该写的东西我还是会写，所以大家求同存异自由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