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潮水
mama,这是哪里。 你要再一次抛下我吗? 不要走,不要去——我不要离开爸爸mama,我也不要那些听不懂的东西。 他伸出小手,死死地拽着那条迤逦的裙摆,上面亮晶晶的宝石如同mama面上的笑容般刺眼。 “宝贝,爷爷能给你更优渥的生活,mama给不了你这些……” 你在笑吗,为何你的眼神里只有痛苦,mama。 他听见自己委屈地叫她,嚎啕着说自己只要她。 “对不起,宝贝。”她弯下腰,那个拥抱如此沉重,几乎压弯一个四岁孩子的脊背,“爸爸mama永远爱你。” 什么是爱? 难道爱就是把亲生儿子送进完全陌生的偌大宅邸?难道爱就是此后多年再无音讯?难道爱就是任他受尽冷眼羞辱、任他只能旁观兄友亲情? 不是的,不是的。 爱是爸爸望向mama时蜜糖般的眼神,爱是一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氤氲的温度,爱是他当第一个碰到幼儿园游泳比赛的终点,回头就看见爸爸mama比自己还要激动地手舞足蹈。 爱就是他愚蠢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将自己带离这间了无生气的囚笼,不会有人再恭恭敬敬地称他小少爷,而是亲亲他的脸颊,叫他我的宝贝。 但是直到他从只能够到母亲裙角的稚童,长高到足以俯视那些长辈的少年,直到他失去景老太爷寄予的厚望,被担心影响亲生儿子地位的养父母打发出国。他的爸爸mama没有来看过他一眼。 恨吗?自然是恨的。 所以那场盛宴里当他认出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的女人时,他躲开了。 符翕不愿相信,那么爱美的、裙摆如蝶翼般翩跹飞舞的mama,会任凭自己面容枯槁,衣衫凌乱,引得宴会上的贵客们无不皱眉掩鼻,纷纷躲避。 “宝贝,宝贝,mama来了,跟mama回家……宝贝——”她跪倒在地,泪盈盈地望着儿子,那双熟悉的眼睛依然那般美丽,也依然盛满痛苦。 “怎么回事?”景老太爷看清来人,手里的楠木拐杖点了点地,“怎么把门的,什么东西都能放进来。” 老人已经被三番五次上门的女人磨掉耐性,朝底下递一个眼神,便有几人捂住她的嘴架起女人往外走。 不过是宴会的一个小小插曲,转瞬便被众人抛诸脑后,只留下几句窃窃私语。 “不会是那个私生子的儿子吧?” “听说当初是因为景家子嗣单薄才接回来,这不是后来又有了景从云嘛。” “那女的是想上门要钱吧,光是我知道的就sao扰了老太爷不下四五次了。” “可不止,老早以前就经常来闹呢,景家就是不让她见儿子……” 符翕回过神的时候,身体早已先脑子一步追了出去。 那辆带走mama的车一直往山上驶去,他不管不顾地狂奔,在人烟稀少的路上,周围一切全都模糊不见,眼前只余下那抹红色的尾灯。 他记不得自己跌倒了多少次,感受不到双腿脱力的绵软,听不见心脏重如擂鼓的提醒,直到视线又清晰起来—— mama被拽出车门,在景家山庄景色最壮丽的地方,头顶是落霞与夕阳,身旁是葳蕤森林,悬崖下是万顷碧波。 她被推了下去。 已是成年人的符翕后来回忆起时,觉得或许在溺水之前,母亲就已经摔在悬崖间岩石上死去了,要不然,怎么会在他也纵身跳下之后,被汹涌的水面拍得神志不清,湖水灌进肺里痛苦地挣扎时,最后看见的仍是mama那双温柔的、无神的、悲伤的眼眸。 男孩被救起后昏迷了三天,那是一场冗长的瑰丽梦境,梦里他回到了家,mama正转着圈展示崭新的舞裙,爸爸解下围裙,毫不忌讳地在儿子面前与妻子拥吻,他们似交颈的鸳鸯,似天下最相爱的密侣,不惜抛却一切功名与世俗奔向彼此,美好得童话般不真实。 也如童话般戛然而止,男孩早已过了相信故事的年纪,他愤怒地冲两人咆哮,如果真的爱我,为何放任我独自流浪,为何不紧紧将我攥住? 拉住我的手,亲吻我的面颊,用宽阔的臂膀包裹我,承诺我永远不会离去,这样我就会相信你爱我。 有一个细细的声音打断了他:这不是爱。 怎么不是呢?我爱上一个人,我拉住她的手,亲吻她的面颊,用宽阔的臂膀包裹她,承诺她永不放手,便是承诺永远爱她。 他又看见一双眼睛,只是它们如一对未成形的珍珠,将他心底的蚌rou磨得鲜血淋漓,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吐出。 这不是爱,符翕,我恨你。 梦境蓦然惊醒,他听见呼吸机运转的声响,周围三三两两的交谈声,男人努力抬起眼皮,下意识去搜寻那双眼睛。 “景符翕,不必找了。”是景宫的声音,“你是聪明人,但也很愚蠢。” 一旁是低着头的景炀清。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要不是小玫,真不知道你俩要瞒到什么时候,造孽啊!” 景宫拂袖准备离开,见符翕仍不死心地盯着自己,便下了最后的通牒:“楚虞会带着属于她的遗产离开,作为家主,我有义务阻止任何对她不利的因素,除非她愿意,否则你今后不可能再见到她。” 景炀清担忧的看着弟弟,只见符翕点点头,安静地闭上眼睛。 不过是往事重演,上一次醒来时是母亲的死讯,这一次是爱人的离去。 他已经习惯了。同上回一样,悲伤会不会停驻,他一点也不在乎。 符翕请假休息了几天,就在景炀清以为他会受不住打击消沉下去时,他又重新回到单位,仍旧是西装笔挺不苟言笑的检察官形象,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像是自欺欺人般想要忘却所有关于她的事情,用无边的工作将自己填满,满到来不及想起她。每晚回家后用高浓度的酒精麻痹大脑,让自己忽略掉生活被挖去关于她的那一大块之后残缺不堪的模样。 然而,总有一些东西会提醒他。 符翕下班回家的路上,手机震了震,他瞥了一眼,短短的一行小字: 日历备忘录:楚虞的十八岁生日。 “啪——”手机被摔向车门,屏幕马上熄灭了。 符翕摸出一根烟,一手扶住方向盘,一手在车里寻找打火机。他从前在英国留学时染上过烟瘾,但接楚虞回北京生活之后不知不觉就戒掉了,大抵是见她闻到烟味就皱眉吧。 他打开副驾驶前的抽屉,摸了一阵,只摸到了一把女孩子用的发绳,是他之前备在车上给楚虞用的,因为这个小笨蛋总是到处乱丢。 他这些小玩意甩到一边,冷峻的侧脸紧绷起来,狠踩油门朝别墅驶去。 回到别墅,院子里围满了花圃。眼下正值花期,粉白的蔷薇含香吐露,柔和的花香萦绕着整座花园,然而最喜欢它们的那个人已经欣赏不到了。 他上了别墅二楼,刘姨正在打扫卫生,见他回来了,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先生,要不要吃饭?你这些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符翕把外衣脱下,打开衣柜准备换上家居服,突然眉心蹙起:“刘姨,衣柜里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衣服?” 他指的是霸占了不少地盘的女性睡衣和贴身衣物。 刘姨声音很小:“是您很早之前说,两个人一起睡,衣服放在一起方便些。” “都收回去她那屋去。”符翕动作有些粗暴地合上衣柜,又像是想起什么,“直接连她那屋也彻底收拾了。” 刘姨不敢相信似的,她又问了一遍:“怎么个收拾?” “所有东西都扔掉。” 这下,刘姨总算明白男主人的意思了,她不敢相信的是,楚小姐离开没多久,符先生居然就轻轻松松放下了。 简直跟之前的深情款款鲜明对比。 刘姨摇了摇头:“符先生,您先亲自看看有什么要留下的,我再去收拾。” 符翕凝望了一会楚虞房间的方向,过了好久,他才推门进去。 一股楚虞身上特有的馨香气息笼罩住他,如同女孩还在他身边一般柔软而香甜。符翕喉结动了动,来到她的书桌前,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日记,看得出楚虞记了不少年。 打开第一页,是三年前冬季的某一天: “从今天开始,我也拥有一个家啦!符翕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对我好好,就像亲哥哥一样。” “哥哥夸我做饭好吃,他笑起来的样子好帅气,如果能每天都这样笑就好了。” 歪歪扭扭的字迹带着稚气。符翕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继续往后翻。 “快要过年了,和小溪出去玩,我告诉她我喜欢我哥哥,她说我思想有问题。” “新同桌叫江褚,每天上课都要被他笑死了。但是我要努力学习的,不然哥哥就不要我了。” 略显稚嫩的笔触下,字里行间都流淌出女孩对兄长的在意,以及时不时大胆的表白。 “符翕哥哥送我的手链好漂亮呀,小溪说只有给喜欢的人才会送这样的礼物。” “我们去滑雪啦!我第一次知道旅行这么开心!符翕哥哥牵着我的时候,就像其他的情侣那样。他还抱了我,他好高,肌rou好好摸呀,我真的想做他的女朋友。” 符翕敛了眸子,长长的睫毛垂下,唇角漾出淡淡的笑意。 “符翕今天凶我,因为江褚对我表白了。他一定误会了,但是他生气的样子好可怕,我除了哭什么都不敢说,我好笨。” “高中生活变紧张了,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但是成绩怎么也上不去,符翕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想看他笑起来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被同学孤立了。符翕最近好忙,都没空理我,他应该觉得我很烦吧。” “我喜欢演话剧,可是符翕不准我演,他很凶地打断我说话,好难过。” “话剧节他没有来看,我好像明白了,我对他来说也许没那么重要。” “原来他有女朋友,他一直在骗我。” 这几页纸似乎被泪水浸过,变得皱巴巴的,符翕心揪起来,他似乎能想象到楚虞受了委屈又没人安慰的样子,一个人躲在小屋子里抹眼泪。 他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正是他意识到对她倾注了过多情感而刻意疏远她,楚虞的孤独与悲伤只能独自消化。再之后的日记,他不敢继续看下去,楚虞遭受温杭一的绑架、亲人朋友的抛弃,无数个伤心绝望的时刻,他都没有陪在她身旁。 楚虞对他那懵懂而无暇的爱意,也是这样被一点点磨掉的吧。 窗外天已经暗下去了,暮色四合,温柔的夜幕掩盖住了一切悲欢离合,一盏盏灯火,只为等待的家人点亮。符翕慢慢走到楚虞的床边坐下,黑暗中看不真切卧室里的布置,唯有独属于少女身上的熟悉香味让他安定下来,恍惚间,仿佛楚虞还躺在他的身边,柔软的身体贴着他,撒娇一般用小脸去蹭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间,姿势慵懒又黏人。 男人下意识地想要回抱住她,翻身时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的床单。 本该躺着她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符翕打开灯,有些慌乱地张望着卧室,渴望找到一点她留下的影子,可是本是暖粉色调的布置,却因长期缺少人气而显得冷清而孤单。 大脑里好像有一根绷了许久的弦,在这一刻,“啪”地断裂了。 作者的话:符狗PTSD了,恋爱脑遗传他爹。前面一段我今天刚写的,配消失的她主题曲再合适不过:为何绚烂 叫人扑空 为何爱我者予我牢笼 有没有人给点珠珠,我觉得这段写的可满意了(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