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里安/哈迪斯 三折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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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甲板银色的电容门在他身后合拢,留下齿轮垂死般的嘶鸣呜咽,银色拉丝钢构拼接而成的仓壁在洁净明亮的灯光下投射出一座镜子迷宫,倒映出门和墙壁上蚀刻的明黄或深橙色的危险标识,盘绕着双蛇的翼杖徽记篆刻弧形的拱顶之上,走廊上空无一人,唯有被钢铁和玻璃隔断的舱室中传来的仪器的滴答响声,如远古岩洞中顺着石钟乳垂下的水滴,在寂静中奏响永恒的倒计时。 脚步声沉重地响起,打断了单调的间奏。 电子钟的数字冰冷而单调地跳跃到了2:24分,这是一个本该属于万籁俱寂的时刻,走廊中光洁无锈的银色逐渐延伸成了灰绿和苍白,灯光也开始黯淡,倾斜爬升的穹顶出现在道路尽头,其上镶嵌的青铜和强化玻璃被宇宙射线和辐射照亮,尘埃在暗绿色的旗帜旁飞舞沉下。在暂无战事的时间里睡眠似乎是件奢侈的事情,莫塔里安本应该回到药剂室继续白天被打断的研究,但是此刻他的头脑中被各种冗杂的思绪所占满,所以罕见地没有了什么关于这方面的想法,他也暂时不知应该去何处消解这些多余的情绪。 莫塔里安见证了他子嗣的死去。 他总能对这种时刻有着堪称诡谲的预感,莫塔里安亦不清楚这是因为原体和子嗣间血缘的相系,还是因为另一种在一方生命末尾时出现的对死亡的感召,宝贵的果实被压碎在枝干上,再之后是一阵倾盆暴雨,将一切痕迹都磨灭在大地上,于是果实最后的甘甜也消弭于无形。沉默的滴答声逐渐和雨声合二为一,然后一同被拽入死亡的泥沼中,在金属和苍白的布料之间,他握住那只已经残缺不全的手掌,手指覆在那双已经不会睁开的眼睛上,轻声念诵着巴巴鲁斯送别死者的祷词。至少他在此处的命运不会再同在巴巴鲁斯一样,在异形领主被斩杀之前,人们最大的恐惧可能不是面对着死亡,而是在怪物的行列中看到自己亲人手足的尸体被切割后用巫术重组。 曾经这样的场景会让他们失声喊叫,而现在只会让他们怀抱着满腔的怒火攥紧手中的武器。 但不管是身处何地,痛苦永远不会减少,携带着他人的遗憾挥动刀锋并不能将这种伤痕弥补,而正是此种难填的沟壑,让他又一次站在了一道沉重的金属门前。身份验证通过的低沉嗡鸣声响起,然后是咔嗒声,他推开门,明黄色的灯光逐渐亮起,哈迪斯并不在此处,根据此刻的时间点来看,他应该在食堂或是某一个铸造间内,然而此时此刻,莫塔里安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失落这件事,距离他上一次来时办公桌上的东西更多了,电路图,螺母,拆散的显示屏,继电器,形形色色的零件充斥着桌面,让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间铸造间,扶手椅正前方的文件仍保持着离开之人下一分钟就将回来的样子,唯一和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是一只明显来自食堂的金属托盘,托盘里盛着一些正在空气中散发着阵阵焦香的油炸点心。 事到如今莫塔里安唯一疑惑的是哈迪斯到底是怎么在一边吃东西一边批文件的情况下保持纸面整洁如新的,这曾一度变成他心里的最大疑问,但显然这里没有能够回答他问题的人,而这也不是他来此的目的。所以他从角落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了桌子的斜对面。时间冷静而自持地在这片方寸之地肆意流动,他的手臂支在扶手上,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此刻的寂静像是身处巴巴鲁斯的无垠荒野,夜色将门推开,黑暗无言地充斥着每个角落,除去篝火迸溅的火星,整个世界空无一物,偶尔有雨水将浓雾冲散,当时他和哈迪斯正隔着数米坐在火堆旁,火焰被淋熄,兜帽和衣物也很快浇得透湿,他们又身处远离屋瓦田舍的地方,只得到树林去避雨,雨滴沉重地仿佛铅坠,在河桦的叶片中来回折跃击打,灰尘和毒素都在这浣洗中被冲淡,他们隔着雨幕彼此交谈,交换情报,说起近期发生的那些事,风声和雨声都晦涩而顽固地停留在那刻,变成一种许诺,一幅清晰的图景,并在余生都不曾散去,思绪驳杂,雨点又一次返回了此刻沉郁的舱室,在身处记忆边缘的遥远一瞥,一种念头浮现在他脑海。 他想知道哈迪斯是否怀念过双脚站在巴巴鲁斯土地上的踏实感,莫塔里安仍记得他把那块石头塞进哈迪斯的手中时他的不解,在那里,你永远不会怀疑炊烟到来的方向是否错误,也不会怀疑走下台阶的一步是否会落空,万物生长顺应永恒的时序,季节来临自有其节律,而人和人遵循某种神秘的指引,相离,相伴,永远聚散,他的笔下又是否会有巴巴鲁斯的景色?曾经的白雾已经弥散,丘陵移平,化作一捧湖水,山风浩荡,牧野无尽,他们的此刻的一瞬在凡人眼中已是百年,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他想知道,但他又暂时想抛却答案。 - 在桌面上找到一份证明着实不难,抑或者它的主人压根就不在乎是否该把它放在这里。 只要他能忽略那些不该出现于此的东西,例如一种席卷而过的盲目和热切,而这野火般消去的情感马上又留下了一股莫名的懊悔,他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应该回药剂室,或者把这些空闲用在其他有价值的地方——而不是在这观察哈迪斯的办公桌,事实上在这里找到一张没有任何票夹和曲别针痕迹的单独纸张简直太简单了,原因无他:前一日的文件已经处理完毕,而第二日的还没有被递送到这里,不出意外,他找到了第二张,第三张和第四张的画稿,其中一张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一幅还未完成的临摹——临摹对象自然是墙面上的马库拉格挂毯,另一张则是一张遍布行人的繁华路口,玻璃一般的墙面反射出来往人流的倒影,最后是一片沙沙作响的玉米地,而它看上去实在和他曾所见的太不相同了,田埂将土地分成整整齐齐的十字,丝毫不见界定边线的树丛和被腐蚀到根本无法耕作的作为间隔的空地,然而占据篇幅最大的并非这些排列得煞有介事的挂着穗的农作物,而是一点也不写实的天幕上的星星,那些带有模糊的、淡色斑点的蓝紫色天幕用一种堪称拙劣的笔法悬浮在了大地之上,不仅看上去怪异非常,更是把画面滑稽地分成了两部分,星和星之间被以白色的墨水相连,在相簇相拥的叶片上投下影子,光带从天空上飞流而下,在地面上相连相交。 这让他想到冉丹战役后和哈迪斯的一次对话。 死亡守卫的舰船停泊在茹斯特星系,和这颗铸造星球进行各类契约的签订,那些衣衫褴褛的机械贤者终于被哈迪斯不知道以什么名义劝了回去,紧接而来的是战争复盘,物资核查申报还有和第一军团的对接,各色事物和文件堆叠成山,周边星球的具体破坏情况和伤亡比之类的汇报也陆陆续续地加入了其中。石铸的圆桌位于通讯厅的正中央,星球领主和帝国陆军的投影正渐渐熄灭,金翅的天鹰收拢了羽翼。厅堂内一片漆黑,唯有哈迪斯手中的数据板在方寸间发出的莹莹光亮。 “茹思特主城区的重建预计会在二十七个标准泰拉日内完成,相比之下行星带中的防御太空站和激光列阵已经可以勉强投入使用了,唔,帝国的下一个调令来得应该不会那么快。”本来站在他身后的哈迪斯率先一步走到他身侧,把数据板递给他然后伸了个懒腰。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下一步应该是启程回到巴巴鲁斯。” 哈迪斯没有回答,他正凝视着舷窗,一颗银蓝色的星球在舷窗之外优雅自如地漂浮着,如在层层涌起的海浪中溅起的银珠,在古泰拉的神话中,这颗名为茹思特四号的星球是已经消弭的仙女座的一部分,曾被玻耳修斯拯救的安德洛墨达已经在古老的岁月中被无形的刻托吞噬殆尽。 “如果现在还有神话这种东西,不知道人们要为多少个全新的星座编造起源故事。”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所思所想,对方说道。 莫塔里安皱起眉,“已经有太多东西已经消弭在茫茫宇宙中了,而那些故事完全是...没有必要,假以时日,人们必将知道那些他们寄托以愿望的星球之上都是什么东西。” “但我听过那些故事,关于星星的起源,在黄道十二宫内,在描写英雄与天神、爱情和悲剧的神话里,群星被赋予各种意义,人们将相邻的星星连起,为它们披上那些或美好或不幸的故事的外衣,狮子的傲慢,天秤的秩序,牧夫的善妒,猎户的荣耀,武仙的勇猛无匹...人们用线将它们的命运紧紧相连,于是那些故事穿越大地,跨过岁月,成为了一首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歌。”他看着他眨了眨眼,又把视线重新转向了那颗百废待兴的星球:“而现在它被赋予了一种全新的意义,群星广阔,无垠无尽,我们将把那些在古老的历史中遗失在黑暗角落里的失地重新连接在一起,人类又将会和过去一样,共同分享快乐,悲伤和希望。” “或许还有战火,恐惧,和死亡。”他哼了一声,“哈迪斯,我从未发现过你还有去当史官和传道者的潜质。” “别那么悲观,莫塔里安,想想看,或许很多年后真的有人会这样形容这次远征,毕竟这就是它最初被赋予的意义,不是吗?至少在书中,在人们被灌输的思想里,在那些被解放的星球上人们学到的是这些东西。” “你我明明都清楚——” 你我明明都清楚那不是真的,不论是我们所承诺的,还是所被承诺的。 但这句话没有被说完,对知晓全部之人诉说事实太过重复,哈迪斯的双手扶在栏杆上,目光投向无尽地、泛着幽蓝色微光的宇宙尘埃,再远处,茹思特四号的天蓝色海水仍在因为它的“月亮”而翻涌,这种澄澈到不允许任何生命存在的水波将这颗星球变成了一枚在无尽黑暗的宇宙中漂浮的玻璃珠,这颗星球上的重力是神圣泰拉的一点六倍,山川如同被犁毁的田地,文明仅余琴键最后一次落下传递时的袅袅余音,黑暗年代的人们回归了最原始的部落制,在被淹没的大地上流浪迁徙,永恒的只有无情的海水,海浪终年捶打海崖和山岩,直到把这一切都抚平磨碎。 一万年后,莫塔里安想到,一万年后,此地该是如何光景,是新建起的直插云霄的巢都,布满岩石和武器的星环,还是在柴鑫中重燃起的废墟,人们尖叫着哭嚎、诅咒着死去,仿佛曾为这里洒下的汗与血都毫无意义。 “但谁能说此刻不值得庆祝呢?一场战争的结束,铁锈的浪潮从此处消弭,异形的余孽也尽数剿灭,至少我们做到了我们能做的,至少我们并未违背那些我们曾许诺的。” “为了那些无力反抗的人们,”这句话梦喋一般从他的舌尖滚出。 “为了那些忍受着异形,或是忍受着同胞的压迫的人们。” “为了屠灭亚空间的渣滓。” 站在他身旁的人呼出一口气,又重新露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为了即将到来的厄运。” “为了人类。” “就如同我们举起镰刃的那一天。”对方举起手同他相握,他对他曾言说过的那些消失在撕裂银河的裂隙中的星座,此刻正一个一个地逃离黑暗,重新闪耀在天空,似熊熊燃烧的烈焰一般点亮在他的眼中。 “为了人类。” - 打断这一刻的是低沉的“识别成功”的机械音,和吱呀一声扭动的转轴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