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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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那个人杀死,外公和他一起将人埋在土里,阿羊吓得发抖,外公不住地安慰。他却并不觉得恐惧,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恐惧,但就像心中有一道墙,将恐惧隔在外头。 他也不懂得喜欢,阿公喜欢喝酒,阿羊最喜欢看日落,阿羊甚至偷偷暗恋乌氏的乌兰,总是在日落时偷偷去看她。但他似乎什么都不喜欢,他有时候喜欢看草原上的花,但如果有人纵马踏过花儿,他也不生气。 于是阿羊便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阿公会拍阿羊的脑袋,斥责他:“不要这样骂长宁,他是因为父母的缘故才这样的。” 长宁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只记得偶尔出现在梦中的一场大火,随之而来的还有头疼,他的后背还留着那时的烧伤疤痕。阿羊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了,听到阿公这样说,阿羊一脸不服气,但又不忍心再骂,摘来一大把草原上的鸢尾花送给他赔罪。 紫色的鸢尾落在长宁的衣襟上,他看了看嗅了嗅,马儿在帐外嘶鸣催促他骑它去奔驰,他便站起来,鸢尾花落了一地。 阿羊又骂骂咧咧地跑了。 长宁是有一些喜欢谢燕鸿的,就像喜欢花儿一样,喜欢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喜欢捏一捏他带着耳洞的耳垂,亲吻时也有些欢喜。但就像花儿落地了他也不留恋一样,他和谢燕鸿在魏州分道扬镳,他好像也并不那么舍不得。 他听来人说谢燕鸿要杀他,他也觉得是情理之中,他知道许多机密,这些机密,对于谢燕鸿他们来说似乎是十分重要的。 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这些激烈的情绪仿佛压抑了许久一般,喷薄而出,让他头疼欲裂。雪地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谢燕鸿也来了,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听不清,他只知道挥刀,刀刃砍入血rou之躯上,如同劈砍豆腐,热血滑腻,让他几乎握不住刀柄,但他还是愤怒。 长宁坠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中,半梦半醒间一直听到谢燕鸿的声音,出于本能,他掐住了谢燕鸿的脖子。谢燕鸿的脖子很好看,白皙修长,他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掐死谢燕鸿,因为谢燕鸿派人来取他性命。 谢燕鸿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徒劳地抓挠他的小臂,眼里满是泪水。 但他还是放开了。 他看着此时熟睡的谢燕鸿,见到他的脖子上留着掐痕。掐痕已经由红转成青紫色了,在他白皙的脖上显得触目惊心。 谢燕鸿睡得并不实,梦呓两声,眼看着要醒来了。 不知为何,长宁害怕看他,撇开头,闭上眼睛,装作自己还没醒。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长宁这样呢 因为他脑子有病(真的) 第二十六章 对不住 谢燕鸿醒来时,火堆已经没有了明火,只剩下点点火星在灰烬里闪烁。他脸上有几道脏污没有洗去,厚厚的裘袍盖在长宁身上,他自己衣衫不够暖,火灭了,在睡梦中也觉得冷,缩成一团,然后便醒了过来。 他先是发现火堆灭了,便跪趴在地上,折腾着把火生起来,等把火生起来了,他脸上又多了几道灰,见长宁还没醒,他看了看天色,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天都亮了,久违地有了阳光,冰消雪融,村子里有袅袅炊烟升起。城隍庙外头的木栏杆上挂着些风干的腊鸡腊鸭,陆少微就蹲在旁边,正在吃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这儿不过几十户人家,多是些老人妇孺,人口简单,他们似乎都认识陆少微,口称“小道长”,颇为尊敬。谢燕鸿不想给陆少微添麻烦,躲在城隍庙里头。陆少微把红薯掰下来一小块,从城隍庙的破窗户扔进去,扔进谢燕鸿的怀里。 谢燕鸿靠在墙边蹲着吃了起来,他听见外头偶尔有村人路过和陆少微打招呼,陆少微一会儿问问东家的娃娃还咳不咳嗽,一会儿问问西家的老爷爷腿脚还疼不疼,村子小又偏,能行医的就陆少微一个人,怪不得大家都对他热情。 静静地吃完小半个红薯,谢燕鸿问:“有没有酒?一小壶就好,不拘什么酒都行。” 陆少微:“这会儿你还喝酒?” 谢燕鸿:“不是我喝,祭一祭我的家人。” 陆少微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道:“我给你找去。” 最后是从庙祝那里讨来一点儿药酒,庙祝泡了好大的一坛子,分出来一小碗给谢燕鸿。谢燕鸿又借用了庙里的香炉,要了一点香烛。陆少微借口有事,回避开去。 谢燕鸿自己在城隍庙的后头,把积雪扫开,扫出一块儿空地。捡来一块儿大石头,香炉稳稳地放在上面,他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看着白烟袅袅升起。 他跪在香炉前,叫道:“爹、娘、哥哥、嫂嫂......我......” 嗓子里好像堵了石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谢燕鸿看着香炉和香,定定地愣了好好一会儿,双手稳稳拿着碗,把酒一道一道淋在地上,权当祭过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哭,但没想到只是眼眶发胀,竟没哭出来,什么叫欲哭无泪,如今他也算是知道了。 长宁扶着门框,站在谢燕鸿身后。 他腿上的伤还痛着,得小心别牵扯到。高热已经褪去,头疼也轻了,他觉得神智清明起来,梦中种种一下子离他极远,像阳光下的积雪,渐渐消融了。 长宁久站不得,挪了挪腿,便被谢燕鸿听见了。 他警觉地猛一回头,见是长宁,第一反应便是站起来。他眼眶还红着,眼神却冷冷的。他从陆少微那里讨来了那把挖箭簇的匕首,权当护身用,此时,他把匕首从皮鞘里拔出来,刃尖朝前。 他恶狠狠地说道:“你别过来,我不见得就打不过一个瘸子。” 谢燕鸿像一只凶狠的奶狗,而且是无家可归的那种。但他眼睛里头的冷意是实打实的,长宁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看着,很新鲜,心头还有些不愉快,但他却不明白这不愉快从何而来。 谢燕鸿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杀我,既然你不想与我同路,那分道扬镳就是了......” “对不住。”长宁声音沙哑。 谢燕鸿的刃尖低下去一些,又抬了起来对准长宁。他仰起头,露出脖子上青红色的掐痕,他想到长宁铁钳般的手,扼在他的脖子上,他喘不过气。想起来,他还觉得后怕。 他声音里还有些抖:“你为什么要杀我?” 长宁:“我以为你要杀我。” 长宁将魏州城外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谢燕鸿,谢燕鸿瞪大了眼,愈发生气了,声音也提了起来:“他们一说你就信了?我是这样的人吗?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你......” 说着说着,谢燕鸿说不下去了。 他们不过是共行了一路,若没有荣王篡位、定远侯府覆灭这样的事,长宁会一直安然地在关外策马扬鞭,而他则会在京师做他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他们不曾交心,从未交底,曾有过的亲吻偎依,都只是鬼使神差,不作数的。 谢燕鸿把匕首收回皮鞘里,背过身去。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白烟也都消失了。如果亲人在天有灵的话,不知能否夜里入梦。 他盯着一地的香灰,低声说道:“你伤好了就走吧,回家去。” 长宁哑口无言,他向来是嘴笨的。他想说,他那时候头疼得厉害,神智不清,暴起扼住脖子,不过是出于本能。就像是在草原上,如果不遵从野兽直觉般的本能,那他就活不下去。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去哪里?”长宁问道。 谢燕鸿有些意外,意外他为什么会问。 “西去朔州,”谢燕鸿说道,“刺配充军的都发配到那里去了,我要去找颜澄。” 谢燕鸿在魏州时,也向王谙打听了颜澄的下落。颜府男丁被判刺配充军,正是发往魏州,只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天又冷得早,北方狄人不太安分,便将一大批刺配拘役之人发往西北去修筑工事。谢燕鸿本就计划着要去,他得知道颜澄是否安好,但之后如何,他脑中也一片空白。 长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颜澄”是何许人也,又问道:“找到之后呢?” 找到也不能怎么样,颜澄是在册的犯人,谢燕鸿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将颜澄救走。 他气不打一处来,冷道:“和你无关。” 说完这句,谢燕鸿就不想说话了,他蹲下来,看着香炉和香灰发呆,长宁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借住在破城隍庙里,一日三顿都是野菜粥,但谢燕鸿并不觉得日子难过。他是无家可归的孤家寡人,这几日不必胆战心惊地赶路,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以后。 庙里,庙祝住在柴房旁边的房间里,陆少微哪儿都能睡,脑袋枕着城隍老爷塑像前的蒲团都能对付一夜。长宁养伤,睡在庙里剩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谢燕鸿打定主意不再和长宁说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和他同睡一床,在地上打地铺对付着睡。 谢燕鸿每日三次,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夜里,他对着火看母亲的遗笔,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点一点地想。想他要如何报仇,向谁报仇。想这天地之大,他还能去哪里,越想越觉得茫然。 天气极冷,谢燕鸿一双手冻得发红,自那一日捧雪给长宁降温之后,他的手就一直发痒,未曾好过。 夜里,房内一灯如豆,外头雪声簌簌。长宁坐在床边,自己给自己换药,包扎伤口,谢燕鸿不讲话,盘腿坐在地上的被铺上,望着窗外的雪发呆。 “拿去,把手搓热。”长宁突然说道。 谢燕鸿一回头,见长宁手上拿着一块黑漆漆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是生姜。”长宁说,“削皮搓手,小心长冻疮。” 谢燕鸿哪里知道冻疮的厉害,以前冬天再冷也冷不着他,屋里有地龙,温暖如春,出门在外,厚厚的裘袍裹着,手炉揣着,根本不知冷。 见他不情愿,长宁面无表情地吓唬他:“小心到时候手上痛痒溃烂。” 谢燕鸿这才怕了,不情不愿地用匕首将生姜黑漆漆的皮削去,闻到了辛辣的味道。他半信半疑地将生姜捂在手心里,草草搓了搓,并不得法。 见状,长宁将他的手抓过来,捂在自己的双手手心里,用那片生姜用力地搓谢燕鸿的手。 “痛!”这是谢燕鸿这两日来,和长宁说的第一个字。 谢燕鸿想抽回手,却被长宁紧紧抓住。粗糙的生姜擦过他的手心手背,搓得他手上发红发热。 长宁低下头,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用姜片反复地搓谢燕鸿的手心手背,连手指缝也不漏过。谢燕鸿一开始还只觉得痛,后面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的手心手背火辣辣的,被长宁抓住,到最后,一双手红通通的,是不痒了,但就是有点儿像烤猪蹄。 “好了。”长宁说道。 谢燕鸿连忙抽回手,急急忙忙地吹灭了灯,意思是要休息了。 在一片昏暗中,长宁说道:“你要去朔州,我和你同路。” 谢燕鸿躺在冰冷被褥上,不发一言。若长宁要出关,的确会途径朔州。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长宁到底想要如何。 “你只是答应我父亲,将我送到魏州,你已践诺。”谢燕鸿平静地说道,“你误会我要害你所以要杀我,也算情有可原,不必愧疚,也不用因此补偿我,更不必可怜我。” “不是......”长宁说道。 谢燕鸿翻身坐起来,在黑暗中盯着长宁,说道:“你到底想要如何?划清界限、说走就走的是你,如今又变卦。即便定远侯府已经死绝了,就剩我一个了,也轮不到你这样戏耍我。” 长宁:“对不住。” 谢燕鸿大声道:“不要说对不住!” 房间里静了,只听得见谢燕鸿生气地喘着粗气的声音。长宁嗓子艰涩,久久才道:“我从小就生病了。” 谢燕鸿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撇开头不讲话。 长宁:“我不记得父母,从小就不知喜怒哀乐,阿公说是刺激太过的缘故。很多事我做错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错,想说又不知如何说。” 这是谢燕鸿第一次听长宁说这么多。 突然间,长宁俯下身去,提着谢燕鸿的腋窝,将没有防备的他提溜到了床上。谢燕鸿吓得手忙脚乱,手脚并用地要从长宁身上爬下去。 一片漆黑中,长宁准确地扼住了谢燕鸿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谢燕鸿愣住了,坐在长宁身上,手心感受到了长宁颈脖处的脉搏。长宁的眸子在黑暗中仍旧是亮的,像驯顺的兽。 长宁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他将脆弱的脖颈暴露给谢燕鸿。 “对不住,是我错了。” 谢燕鸿发了狠,当真一点点地收紧了双手。 长宁粗粗喘气,双手垂在身侧捏紧拳头,但是却没有反抗,只是闭上眼,仿佛真的不怕死。 谢燕鸿xiele劲,松开手,长宁猛地咳嗽。 他垂着眼,翻身下床,躺回自己的地铺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闷闷道:“睡吧,明早就得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小红:不和脑壳有问题的人计较(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