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镜词(四)
陆琢被气得半饱,好半天没理罪魁祸首。 为时尚早,拨给游山阿长住的院落还没收拾利落,陆玴只好带表妹在陆府逛了一圈,还去洞心湖溜达了一会。 湖离正堂有些远,陆府占地广阔,这会儿天气冷,葳蕤庭芳草早已谢尽,干枯花丛上乌压压堆了冰晶霜雪,满目银装素裹。 洞心湖结了薄薄一层冰,静心亭傍水而起,旁边栽了一树绿梅,东风来时便飒飒吹落一树腊梅花,宝塔顶朱红,檐角活泼翘起,看得游山阿有点手痒。 她想运功飞上塔顶,在这儿睡上一觉,只是天气不好,倒是可以热一壶酒在上面边饮边和再枯荣说会儿话。 再枯荣是她的佩剑,七岁那年琅嬛剑阁托人送来的生辰礼,寻常剑客都要有属于自己的剑。这些年不再兴过去以兵器好坏给天下兵武排行的那套,若是主人功夫威望不行,再好的剑都是白搭。 崔华畴那柄不败春就是从寂寂无名一鸣惊人成了天下第一,再枯荣自然也可以。 陆玴见她盯着静心亭不放,便很热心地解释说这原是老夫人为了给府中家眷盛夏避暑而着手建起的。原先只是图个风雅清凉,后来陆三爷有心出仕,老夫人便给亭子改了个名,勒令侍女小厮平日不得靠近,以作小三爷散心温书之用。 陆琢踱步进亭撩袍子就要坐下,这人记吃不记打,还要炫耀,“三叔最疼我,若是平常他有旁的事不能来这儿温书,便允我来这喂鱼喂鸟消磨时光。” 游山阿笑了一声,将大氅脱了捏在手里,只等他一屁股坐下,问道: “冷不冷?” “嗷!” 陆琢火烧屁股似的跳将起来,陆三爷近日不在府内,他又嫌冷不常来,自然无人清扫静心亭,美人靠早落了厚厚一层雪,像垫了一匹雪毯。之前又脱了大氅只剩一件御太不得寒的外衣,只是方才陆琢为了暖身走得快,一时不觉难以忍受,难为这会儿一屁股坐在刺骨砭rou的雪堆上了。 游山阿扬手将狐毛大氅劈头盖脸扔在陆琢头上,嘻嘻笑,“披着罢。” 陆琢一摸,暖融融的。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他很有些纳闷,“这么快就焐热了。” 自然是游山阿之前运功用内力焐热了。 “我练武呀。”她眨眨眼,抬掌演示了一遍—— 一掌推出,瞧着平平无奇,哗啦一声应声震散亭外一株腊梅上皑皑堆雪,冰晶似的散作簌簌飞花。没用甚么功法,只是凝气于掌,将内力送出相撞罢了,是最平常不过的功夫,镖局里丙等镖师也都会使得。 游山阿收了势,手指摸了摸腰间再枯荣,有些唉声叹气。 好想耍剑。 只是临行前小师兄不许她干这干那,恨不得把比她年纪还大几岁的谢师侄派来监督她,碍手碍脚的,真是讨厌死了。 小师兄为人严肃谨慎,也疼她,就是学不会怎么疼人,几番耳提面命她入了陆府就不许为了逞威风落人把柄,也是怕她年轻气盛闹得收不了场。 喃喃平日怵他,一张俏脸皱得紧巴巴,崔华畴笑着拍了拍师兄的肩膀,说不碍事的。又看向低头看脚尖转啊转的喃喃,只捏了捏小姑娘梳得齐整的小发髻,说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拘着你,本就是去松快松快心情,况且还有你娘那边的人顾着。 喃喃顿时眉开眼笑,双手合抱黏着崔华畴,也不喊爹,只甜甜地喊大师兄。 她五岁拜入昆仑墟掌门座下,严格按照辈分来算,她这个做女儿的与崔华畴还是师兄妹。 她是被爹娘、被昆仑墟阖宗上下宠大的,还有不夜天哄着,江湖众人将她看做吉祥物,几乎是有求必应。 大家都愿意迁就她,小到大就没有不顺心的,平日里在外性子冷一些,不动声色藏了满肚子坏水,在熟人面前就黏人些。 陆琢看了,很是不屑:“巧合罢了。你看,我也会。”说罢也推出一掌,亭内亭外都静悄悄的,没激起半点风波。 游山阿笑:“这回失手了。” 陆琢眉飞色舞地笑了,打算待会叫个小厮悄悄躲在花丛后边,等他一声暗号令下就趁机推翻满丛落雪,只嗯嗯应着。 年纪小些的陆玴生一颗七巧玲珑心,比不成器的兄长早熟许多,只不过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儿谁不馋江湖? 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打定主意要缠着小表妹秀秀她这一身功夫,只是时间不赶巧,觑了觑天色,约莫也是要到开除夕宴的时候了。便招呼他们往堂前去。 游山阿牵着两只手沿路返回,陆琢还有些不好意思,记着祖母睡前那番嘱咐没甩开,等到了门前,就打死不肯让小姑娘牵了。 陆大公子想了一想,好像今天的目的一个都没达成,还被一个丫头片子揶揄,郁闷里又有点高兴,到底是怎么个矛盾心情呢,他也说不清,总归是觉着她有点意思。便打定主意,下次一定把这妮子欺负得掉泪求饶,不敢再拿云奴打趣他。 厅堂里烧了地龙、摆了暖炉,虽然是冬夜,依旧温暖如春。 下人都下去了,一时安静得很,一旁案上放着只玉瓶,瓶里插两支刚折下来不久的梅花,显然是读书人清贵的做派,风雅又秀致。 陆琢和陆玴见了里头身影,齐声喊:“娘!” 厅内一个穿镂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簪拔丝海棠流苏钗的年长女子转过头来,见是他们就笑。便是陆家长房长媳陈氏。 她原还担心云奴欺负人小姑娘,自己肚皮里蹦出来的混账东西有多浑她最是晓得,现下可是放了心下来。 就这会儿功夫就看出来三人关系已是十分不错,一向让人放心的明郎暂且不说,就连云奴也好端端的没发脾气,不知是不是在外头冻得了,云奴雪白两颊上还有些红。 她看了看,忙招呼过来:“好孩子。” 陈氏是从世家里出来的女儿,通身气派雍容,生得也好,游山阿一见她就很欢喜。 她最喜欢美人,喊人也甜,一口一个漂亮姨母,陈氏见了她也觉得喜欢,笑着将手腕上翠绿水润的玉镯子褪了下来,亲手给她戴上去了。 游山阿看看她又看看陆琢,果真和陆琢长得很有些相似,只是女儿家的温婉变作少年人的秀逸,一双瑞凤眼应是随了陆老爷,却与自个那双随了自家娘亲的凤眼不太一样。 陆琢倒有些委屈。 “娘……”弱声弱气。 陈氏让喃喃和陆玴去老祖母那待着说话,走过来拧了拧他耳朵。 她睨着陆琢:“欺负人家没有?” 陆琢嗷嗷哭,“哪有呀!她欺负我还差不多!” 陈氏冷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谁敢欺负你呀?你爹都不敢打你!” 陆琢不忿,偏要回嘴:“不是有您吗……嗷!我错啦!” “不与你说这些,待会便开宴了。” 陈氏不欲与他计较,扶了扶头上如云如雾的堕马髻,珠翠琳琅、玉石剔透,是一副富贵堆、锦绣窝里养出来的矜贵气态。陆玴长相肖父,仪态却最最随她。她只微微掀了眼皮,便教陆琢安静下来了。 她道:“席上叔伯都在,你几位堂兄弟也都在的,不求你同明郎一般,只要你懂得几分礼数,不许耍性子脾气。 如今你表妹儿也来了,虽是你祖母那边儿的远亲旁戚,到底与咱家有着几分姻缘关系的,人也讨喜,也没甚么大小姐脾气。断不许明里暗里欺负人家,别以为我不晓得,我只教明郎盯紧你。” 陈氏又瞥那魂飞天外的野狸奴一眼,没好气斥道:“还不快去祖母膝下侍奉着?” 陆大公子嬉皮笑脸,答得毫不扭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