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塞

    血能唤起一个人最深沉的记忆。

    人偶也不例外。

    “滴滴——”

    电饭锅传来运作的声响,液晶屏上显示着四十五分钟的倒计时。

    看着上面的数字变动了一位数,流浪者转身朝着旁边的冰箱走去。

    人偶并不需要进食,但食物的美味却能带来愉悦感。自从两人在这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住下后,一日三餐便成了他们的日常。

    他们从未商讨过关于食材补充的问题,但冰箱里的东西却能一直维持在一个半满的状态。

    流浪者从里头拿出了两条茄子,在水池里清洗干净后,他把沾了水的两根丢在砧板上,随后伸手摸向墙边的菜刀。

    这样的动作他几乎每天都会重复,但奇怪的是,他最终拿到的不是菜刀,而是平时挂在菜刀旁边的水果刀。

    他自觉自己从未错放过,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鬼使神差般地,他松下力度仅余两指扣住刀柄,随着一道弧形的银光闪过,手中的刀身就被转过一百八十度。

    残留在水龙头边缘的水滴间断落下,砸在银色的金属水槽面上,与附近的积水混为一体,最终汇入槽底的漏斗中消失不见。

    滴水声渐慢,流浪者的眼神变得暗沉。

    他反手拿着刀,就像往常那样,以一个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出厨房,来到开着黄色暖光灯的客厅。

    正午时分的太阳很烈,但室内照不到的地方却显得有些昏暗。

    光源处,坐在沙发上的是斯卡拉姆齐——他那充满罪孽与痛苦的过去。

    微弱的翻书声仍在有规律地响动着。可能是书本的内容过于精彩,他并没有发现流浪者的靠近;又或者是他已经察觉到了,只是选择了无视而已。

    人类每天都在杀死过去的自己。

    那人偶呢?

    这么想着,流浪者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也在逐渐变大。

    散兵合起了手上的书,像是为了迎接流浪者的到来,他把书本放到桌上,随后转过头——

    “!”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散兵就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刺痛。

    刀尖划破皮肤,渗出了几点细密的血珠。

    “流,你在做什么?”

    散兵仰起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流浪者。而肌肤受到牵拉,刀尖陷入得更深,流出的血液更是滑下浸湿了衣襟。

    “我在想,作为你的未来,我是否可以杀掉你?”

    此时的流浪者轻微抬起手臂,让那把沾着少许血迹的刀悬停在半空中。

    倒映在他眼中的,是散兵脸上意义不明的笑容,以及他逐渐往上伸的一只手。

    “!”

    拿刀的手被扣住,流浪者感到身体的一侧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好在散兵并没有松开自己的手腕,所以最终他只是翻过了沙发,倒在了人偶的身上。

    原本拿在手上的那把刀此时插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许是本能作祟,在意识到自己将要倒在散兵怀里的时候,他急忙转动手腕把小刀甩了出去。

    疼痛过后是发麻的酸胀感,被散兵扶正了身子后,流浪者尝试着去抬起脱力的一边肩膀。

    不出所料,他失败了。

    “脱臼了”

    人偶的身体很结实,但并不代表着不会受到伤害。刚才散兵施加在手上的力道很大,因此脱臼是无法避免的。

    “抱歉。”

    “作为赔礼,我赠与你一次杀死我的机会。”

    散兵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插在沙发扶手上的小刀。在手中转了个向后,他将刀柄塞到流浪者脱臼的那只手中。

    曾经的他接受过多托雷的无数次人体实验,自然地他也就习得了基本的自救技能。人偶的记忆力很强,因此现在他可以熟练地摸到具体位置,稍一用力就把流浪者脱臼的肩膀给复位了。

    “真是大费周章啊”

    血液循环逐渐变得顺畅,流浪者紧了紧手中的小刀。

    无机质的冰冷透过皮肤传入体内。也就在这个瞬间,他把散兵推倒在沙发面上,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合握住刀柄,使那沾着暗红的刀尖朝下,直直地对准散兵的“心脏”。

    “呵......”

    “人类的方法无效,你应该知道的。”

    人偶没有心脏,因此无论是散兵还是流浪者,他们都难以被这些简单的冷兵器杀死。

    “但我能杀死你象征着人性的那一面”

    流浪者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人偶,他半跪着的身体在随着呼吸的频率而轻晃着,可手中的刀尖却不曾移动过。

    看着流浪者的眼里逐渐被杀意浸染,散兵能感觉到自己内心升起的不是畏惧,而是兴奋。

    “那还等什么?”

    他抬起手,用掌心盖住流浪者突起的指骨。

    “杀了我。”

    极具诱惑的话语如同粘稠的蜂蜜,一缕一缕地滴落在人偶身上,随后风干,固化,逐渐束缚了他的思维。

    手背开始受到按压,流浪者意识到这是散兵在逼迫自己动手。

    瞳孔骤急地缩了缩,呼吸逐渐加重。等真正到了下手的这一刻,他却开始感到后悔了。

    眼里的杀意就像退潮的海水般消去,他几乎是在用着全身的力气去抵抗散兵的推力。

    “别......”

    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动用了风元素力,希望那把刀能维持在当前的那个高度。

    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唯有“不能杀他”的想法占据中央。

    身上的所有神纹都已亮起了澄澈的荧蓝,包括他的瞳孔,他的胸膛。尽管现在还是白天,室内还开着暖光灯,但流浪者不停颤抖的身体终究是暴露了一切。

    “别怕啊...”

    “你对你自己的那份刻薄呢?”

    反正那里又不是心脏,即便是破开一个血洞他也不会死去。

    不过是再一次遭受疼痛罢了。

    未来的自己......竟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吗?

    “呵......”

    随着手上的触感消失,流浪者听到了散兵的一声轻笑,他的声音很低,让人听不出这是在嘲讽还是在悲悯。

    “我只是觉得,这没有必要......”

    惊慌过后,流浪者的喉咙传来一阵顿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用人类的方法来缓解这种不适感。

    神之眼逐渐黯淡下去,失去了荧蓝色的光,此刻的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球,镶嵌在环状的金饰内,悬挂在人偶的胸前,就像是佩戴者的一个心脏。

    不过,流浪者还是犯下了一个错误。

    他错在了过于相信自己。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电流音,在暖光灯被强制关闭的那一刻,流浪者捕捉到了黑暗中的一抹亮紫。

    那是散兵的眼睛,也就是说,他正在施用着雷元素力。

    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流浪者急忙动起手指,想要把刀子往沙发以外的方向扔。

    只可惜,那人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动作。

    在握住刀柄的那一刻,散兵突然猛地起身,单手抓住了他拿刀的那只手腕,随后使劲地往下一拉——

    “呃!”

    钝器凿入体内的触感十分强烈,记忆中的痛感从破口处蔓延开。呼吸带动着胸腔起伏,痛感神经被持续不断地挑动着。

    他本是可以不用呼吸的,但刀片与rou体相贴的触感,却让他获得了一个很清晰的认知:

    他仍存活着。

    “哈哈......”

    铁锈味充斥了整个喉咙,呼吸被一股热流阻断,随着疼痛的逐步加深,储蓄不下的鲜血终究是冲出了咽喉,溢出了嘴角。

    “咳....”

    空气重新进到肺部,散兵抬眼看向身体发僵的流浪者。

    就像是被切断悬丝的提线木偶,他无力地垂着头,任由着滑落的额发盖住自己的眼睛。

    周边的雷元素力悄然散去,屋子里的电路恢复正常,矗立在沙发旁边的暖光灯再次亮起了柔和的光。

    感受到了环境的变化,流浪者很轻地顿了一下。

    他的手松松垮垮地搭在刀柄上,手套上的指环闪着金色的金属光泽。

    这是在自责吗?

    其实这样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曾经为了成为神明,脊背被破开过好几道血窟窿。这把小巧玲珑的水果刀,和那些接在血洞处的能量管相比......

    无论是体积还是带来的痛苦,都仅仅是后者的百分之一而已。

    “流...?”

    “我想....你该帮我包扎一下了。”

    人偶的自愈能力很强,就算放着不管,这个程度的刀伤也能在一天之内愈合。

    只是,他希望流能为他做点什么罢了。

    “包扎......”

    流浪者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他缓慢地抬起头,睁开了双眼。

    “你不是急着要自残吗?”

    “还包扎什么?”

    那一刻,流浪者与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散兵对视上,暖光灯下,他似乎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倒映着的自己。

    话虽无情,但他的眼神却流露出了妥协。

    家里还备有一些急救用品,他跨过散兵的身体走下沙发,双脚刚触到地面就小跑到杂物间。

    随着脚步声渐远,耳边挂钟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散兵静静地听着,他胸口的布料正逐渐被血液浸湿,但痛感却在一点一点消失。

    人偶的躯体也会有自保机制,只要疼痛积累到一定程度,身体就会自主地麻痹起全身的知觉。因此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只要闭上眼睛,忍耐过开头的那一小段时间,他就不会再感到痛了。

    ......

    “回来了?”

    稍有重量的物体砸在地板上,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响声。散兵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半跪在地板上的流浪者。

    他把急救箱放到地上,随后轻巧地打开扣锁,从里面拿出了绷带和消毒药水。

    物件碰撞的声音很小,想必是流浪者刻意控制了拿放的力度。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他没有情绪。为了报复散兵刚才的使诈,他起身再一次爬上了人偶的身体。

    在握住刀柄的那一刹那,他抬起拇指轻轻地按了一下底部。

    “嘶....你...”

    好在流浪者的报复心并不强烈,听到散兵的一声痛呼后,他瞬间就心软了。

    “算了,我就不应该产生那样的想法。”

    ——?想要杀死过去?这样毫无意义的想法。

    迅速把刀抽走后,流浪者顺势用它划破了散兵的衣服。

    失去了刀身的阻隔,狰狞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空气之中。血口涌出了更多的血液,有些流到了流浪者的手上,有些则滴落并渗进他那长长的白色衣袖里。

    简单清洗了一遍伤口后,流浪者稍有些粗暴地往那里涂上了消毒药水。

    人偶几乎不会受到细菌感染,因此上药并不是必要环节。

    流浪者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他手上缠绷带的动作不自主慢了下来。

    其实包扎也不是必要环节,他会将被遗弃在角落的急救箱拿出来,也不过是因为答应了散兵的请求而已。

    “你不会是忘记怎么包扎了吧?”

    还剩半卷的绷带被举在空中,拿着它的主人既没有在末端剪断,也没有继续往后缠绕。

    空气静默了几秒,直到厨房传来了一声电饭锅的声音,流浪者才抬起了他的头。

    “呵”

    流浪者能听出那是一句挑衅的话,不过他并不打算跟病号置气。

    再次扯出一长段绷带后,他在伤口处又绕上了一圈,最后熟练地剪开末段并打了个结固定。

    “可能吧,要不开多几个口子让我找找感觉?”

    嘴上的玩笑掺着严肃,脸上的笑容又似真似假,散兵突然就没了与他斗嘴的欲望,甚至还产生了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

    “......抱歉”

    召唤自己的是他,不忍心动手的是他,最后为自己包扎的还是他。

    未来的自己变得比过去要看中自己,而如今拥有了意义的过去,是否要尊重爱着自己的未来呢?

    “不必”

    流浪者伸出左手触上那圈染血的绷带,尽管那里已被缠上了好几圈,但他却总能感觉到位在深红中央的一道凹陷。

    渗出的血沾上了他的指背,有点潮,又有点黏。

    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称不上好闻,但流浪者一直这么轻抚着,散兵也就这么一直静坐着。

    “你啊......”

    大脑这个放映机突然脱离了主人的控制,自动呈现出了过往的各种记忆片段。此时对过去的感伤宛如化成了实质,像流体一般浸过流浪者的全身。

    如清风一般的流浪者已经获得了自由,而他眼前的斯卡拉姆齐却仍逃不开悲痛。

    跳进世界树时的他自认为即将得到解脱。他从不畏惧死亡,从不畏惧疼痛。他从未想过要逃避责任,如果说死亡能带来弥补,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结束掉自己的生命,即便最终成效微乎其微。

    可他始终都过于看轻自己了。

    拥有意识的个体,本来就有着它存在的意义。

    无论过去犯下了什么错误,过去做过了什么好事,这又能说明它的什么呢?

    好在流浪者已经深刻理解了这一点,所以——

    “靠过来一点”

    他半坐起身,双手轻轻搭在散兵的肩膀上。

    “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会不厌其烦地去纠正你的想法。”

    散兵有点不明所以,但看着流浪者脸上的殷切,他还是把上半身往前倾,让肩膀滑离了那人的双手。

    他记得自己已经控制好了距离,但额头还是碰上了人偶的胸膛。

    那里是完好无损的一片平坦,旁边还有一颗蓝绿色的神之眼。

    后颈处又传来了一阵触感,那是流浪者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脖子。

    这样的拥抱......

    很温暖。

    “......”

    躯体仿佛不受控制,在散兵往自己这边靠近时,流浪者下意识地往前。就像是要把他给接住一般,双手很自然地就伸了过去。

    不知如何缓解内心的酸涩,流浪者只想把这个人抱得更紧。身体不由自主地在往下滑,当下巴碰上人偶毛茸茸的脑袋时,喉咙处的紧涩和干痛才得以舒缓。

    ......

    “原来你真的下不了手”

    左胸的那处正在发痒,估计是躯体在自行修补伤口。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的,但......”

    “但是什么?”

    “......”

    “你是我的过去,是我自己。”

    “我做不到杀死我自己。”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