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禧

    我发现比起接吻和其他的更亲密的事情，周见麓更喜欢拥抱。

    下午在周见麓家，她就一直抱着我，我们俩甚至相拥着小睡了一会儿。我絮絮叨叨了半天，才发现周见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收住声音，内抿嘴唇慢慢上移着手，伸出食指虚虚地描她的五官。

    我努力稳住手指划过她弯弯的眉毛，从山根往下溜到两侧有凹下去的线条的鼻头，再到人中的小窝，点上她鲜红的嘴唇时，手指却被一下咬住了，周见麓的牙齿轻轻抵在指甲和指肚，传到我心中一阵麻痒。抬眼去看，周见麓还闭着眼，只是睫毛微微颤动。我笑着拔出手指，将自己埋进周见麓怀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都浸染上夕阳的颜色，我拖着睡散了的一身软骨头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肚子上盖的一角杂色红毯滑落到腿上，却不见周见麓。这时候我才发觉出这个房间的陌生感，四下无声，心中不免生出失落。

    我不禁在心中怀疑，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吗？这样荒唐的想法伴随我从床上下来，穿上拖鞋踱到窗前。夏天的傍晚也是热烈的，火烧云浓艳而稀薄地挂在天空，我将手掌贴在玻璃窗上感受外界的热意，思绪也跟着清明起来。

    我明白自己和周见麓之间还有一层莫名的隔阂，我也清楚周见麓对我的隐瞒虽然没有什么恶意，但总会成为一个大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问题，却也轻易放不过去。

    在窗边站了没一会儿，我就听见身后开关门的声音，地板发出“嘎吱”一声响。“你醒了。”周见麓走近来，地板在她走到我身边的过程中又响了三四次。“刚醒没多久。你去哪了，怎么不叫我？”我侧头看了眼周见麓，夕阳给她的侧脸笼了层淡彩的金。

    “我没睡多久，反倒是欣赏了很久你的优雅睡姿。”周见麓微微笑起来，眼里满是揶揄，见我强装着满不在乎地撇嘴，又补充道：“还帮你擦了口水，不用谢。”周见麓说话间一直笑看着我，这次我内心的羞耻和尴尬肯定全然反映到脸上了，所以周见麓才哈哈大笑起来。

    “无聊。”我冷下脸不看她，周见麓见我这样便迅速收敛了，只是还闷闷笑着从侧面抱住我，将头搭在我肩上，胸腔的鼓动震在我侧背。我斜眼去看她，只是须臾，就又与她吻在一处。

    原来周见麓刚才是去料理晚餐了。我跟着她下楼到了厨房，看见一整套寿司制作用具和切好的食材，惊讶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合理。

    “周见麓，我觉得……”看着对方熟练又快速地做好一卷寿司，我咬了口西红柿囫囵嚼了咽下去，忍不住迟疑地开口。“什么？”周见麓拿过刀有节奏地将寿司切团，头往我这侧了侧。“没什么，你家是有什么日本血统吗？”我换了个句式。

    “没有，只是我爸爸在日本留学、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耳濡目染了。”周见麓闻言顿了顿，一边解释着向我倾过身来，我往后躲了躲，让她打开我身前的橱柜。“怎么，你不喜欢吃寿司吗？”她拿出两个木漆方托碟对着我，碟子底黑而蜿蜒有暗红色线条图案，四沿不规则地微微往上翘，似蝴蝶振翅。周见麓像是才想到我的口味这件事，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抱歉地看我。

    “不是不是，我挺喜欢的。”我举着西红柿，慌忙摆手又点头，显得比周见麓还为难，又伸手指了指岛台，说自己不想要鱼子酱。“那就好！”周见麓松一口气，将碟子放在水流下清洗，抽纸揩干，又戴上手套去将切好的那一堆寿司放到一只碟子上。

    “那我就吃这一碟，”周见麓指了指码好的那一碟，“我现在做你的那份，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帮你加进去。”周见麓又开始在米黄色的方形帘席上忙活。“我跟你一样，只是不要鱼子酱。”我大咬了一口西红柿，微酸的奇妙味道在嘴里迸开，汁水丰沛，我手掌上都盛了些淡红。

    “没想到你喜欢生吃西红柿，还不加糖。”周见麓碾好一层均匀的饭，低声说。

    “西红柿有营养啊，而且……”我拖长了调子，引得周见麓侧头看我。“我有点喜欢这种让我不情愿地吃下去的感觉。”我在周见麓挑眉注视下又狠狠咬了一口，皱紧眉头的同时感到汁水溅到了鼻子上。

    “看来我还是跟你加一点鱼子酱吧。”周见麓倾身过来舔了下我的鼻尖，随后作势要去拿鱼子酱，我头顶冒烟地扑上去阻止，又被周见麓双臂夹住吻了上来。我伸出沾满西红柿味道的舌尖在周见麓嘴里报复性地胡乱搅动，力图席卷她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周见麓也不示弱地迎上来我的攻势，卷住我的舌头吸缠着，我忍不住笑了，笑声都被滞在喉咙里，闷闷地响。

    好不容易分开，终究是周见麓占了上风。她还停在离我嘴唇分毫的距离，喘息黏在我被润泽的唇面，哑声说：“我觉得我现在也喜欢上生吃西红柿了。”我听了这话，终于放肆笑出声来，将没吃完的西红柿堵上她的嘴，说：“我的小姐，快做你的寿司吧，别把我饿晕了！”周见麓取下西红柿，我们都看着那备受蹂躏，已经不成形状的红色物体，笑成一团。

    晚餐是在客厅吃的。天色早就暗了，周见麓开了头顶的水晶吊灯，从电视柜下边拖出来两个布艺蒲团，我就坐在茶绿色的那一个上边。吊灯折射出破碎的棱光在墙壁上，电视里放着吵闹的节目。我跟周见麓说我们好像两个偷偷进别人家泰然自若体验生活的贼。

    脚步轻快地回了家，自然没逃过mama带着担忧的斥责和问询，我全程顾左右而言他，却没糊弄过去。在mama严肃的目光下，我差点脱口而出“我和女生在恋爱”，但看着mama有些憔悴的面容，我还是没忍心给她第二重打击——我知道mama也许是不太能接受的。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自己的性向在带给最爱的人以沉重伤痛的情况下，要怎样权衡，又要怎样坚持下去。我很清楚自己对男生是没有感觉的。

    最终还是靠耍赖。我半认真半嬉笑地跟mama保证自己以后绝对不会不说缘由就跑出去，mama无奈于我的不正经，也体会到了我的刻意隐瞒，还是没再纠缠下去。我小松一口气，想着未来还有更艰难的征战，心情沉重地入睡了。

    开学前这几天，我都没和周见麓见面，她没说要出来，我也就顺势没提起。原因无他，我第二天就起了个早，去市中心的书城逛了一圈，抱了满怀的书回家，起早贪黑地读舟楫。我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殊傲——大名鼎鼎的女作家也许就是我未来婆婆……打住，这样说真的不好。

    舟楫算是大众知名作家，书也畅销，所以内容并不难懂。因为都是女作家，我不免将她与残雪对比了，只是这当然是不合适的，她们不是一个风格流派。我提前上网查了资料，买了舟楫最好评的两本书，毁誉参半的一本书和不太知名的两本，还有一本杂文册子。

    我隐约感到舟楫是追求突破和新颖的那一类型，文字也很优美。只是看了这几本小说，我还是觉得她的风格不免固化成了框架。看得出她自始至终在挣脱，然而平心而论，结果并不如意，毁誉参半的那本书就是证据。作为晚辈读者，我明白自己这样评价她其实是不礼貌且幼稚的，以我的阅历和资质实在太狂了。但我明白她的小说并不对我胃口。

    然而我压根不抱希望的那本杂文册子却给了我莫大的惊喜。舟楫写的杂文涉及面很广，包括对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批评，对一些社论，甚至国学传统的批评等等。我最喜欢的，也是体会最深刻的还是一篇关于女性家庭位置和社会位置的讨论。即使文中丝毫没有涉及笔者自己的经历，我依然自觉从中看到了舟楫作为周见麓的母亲这一身份的影子。

    当然，珍贵的还是舟楫对于女性力量的自我反思与探讨，甚至自我实现。其中着重讨论了男性对于女性植于根壤的影响和压制，我不禁在心中揣测周吉和周见麓的父亲离婚的原因，还有周见麓为什么对自己母亲讳莫如深的矛盾表现。书中自然不能找到答案，但我也不能去问周见麓。

    云里雾里地度过了开学前的日子，我怀着沉重的思虑和轻盈的、对于即将见到周见麓的欣喜迎接自己高中生涯的第一个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