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夜～回廊～

    苍穹之上不见星辰，月轮也逐渐隐入浓云，吝啬地收走天地之间最后一缕清减的华辉。

    世界寂静无声，静止的一切令人生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的错觉，事实上却不过是刹那间短暂的恍惚。

    下一刻，千夜咎以不惜伤到玖兰枢的巨大力量，狠狠地将他推了出去！

    突袭来得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的玖兰枢被击退数米，重重撞在后方的树干上，粗壮的枝干竟然霎时从中裂开一道宽缝，盘曲的枝桠剧烈地晃动、绿叶随着颠簸簌簌落下，整个树冠摇摇欲坠！

    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几乎要使五脏移位，玖兰枢闷哼一声，勉力稳住身形，不待缓下疼痛，便立刻控制着摇晃的视线寻找千夜咎——

    浑身是伤的男人正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疯狂往后退离，仿佛面对洪水猛兽般，神色惊惧、仪态全失，玖兰枢紧紧拧着眉，迅速闪身跟着他进了通往地下室的楼道，下一刻便看到千夜咎一脚踩空，“阿咎！”

    来不及制止，他整个人已经摔下楼梯，玖兰枢赶在他狠狠撞到墙壁前接住了他，然而手掌刚刚托住他的背，就又被他不遗余力地推开！

    因玖兰枢的接近而激昂暴动的诅咒，使与它抗争的千夜咎承受着空前的剧痛，但他仍未放弃拉开与玖兰枢的距离，拖着剧烈痉挛的手脚一点一点往后挪动，途中却被背后的墙壁阻挡，明明只要绕开就能继续行动，他却如同理智全无、完全不知道这个方法一般，用后背拼命地撞击、毫无章法地试图以蛮力强行破坏那面墙！

    千夜咎屡次的推拒，令玖兰枢也有些失措，可他着实无法对千夜咎自伤的举动袖手旁观，再次靠近千夜咎，试图唤醒发狂的他，“阿咎！”

    身体愈发难以控制，千夜咎只好蜷缩起来，将挣动着欲攻击玖兰枢的手指深深抠进上臂皮rou中，浓稠的血液随之汩汩流下，狂烈的痛楚与难以克制的杀意，使脸孔丑陋地扭曲着，暴露出狰狞可怖的野兽本质，凶戾呲出的獠牙在黑暗中泛着冰冷的寒光，分明是恨不能啖其rou饮其血的残暴，然而那双直勾勾盯着玖兰枢的眼瞳里，却满满都是清晰的畏惧与恳求——

    相应的言辞伴着喉间困兽般的低弱悲鸣，一齐吐露：“……快、走……求、求你——”

    听清这句话的时候，玖兰枢所有多余的动容都蓦地消失殆尽，卓绝的脸孔宛如一尊精致的雕像般冰冷漠然，他唇线抿得冷硬笔直，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俯视着无谓挣扎的千夜咎，而后决然倾身、钳住他的双臂，试图强行把那只自伤的手从血rou中撤出——

    两名实力相近、势均力敌的纯血种，这一次由于千夜咎的不配合，玖兰枢一时半会儿竟无法成功制止他，最后不得不狠下心，拉锯的庞大力道令骨头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咯声，终于将他的手指剥离出皮rou。

    激烈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但骨头摩擦发出的响动却仍未消失，玖兰枢把千夜咎的手臂分开按在身后的墙壁上，他颈侧的命门同时随着这个姿势完全暴露在千夜咎眼前，千夜咎以几乎扭断颈项的力道拼命别过脸，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攻击他的欲望，但玖兰枢却在这时不忍心让他再痛、下意识地放松了禁锢的力道——

    这危险的姿势分去千夜咎大部分注意力，疏于管制的手臂下一秒便成功挣脱了一只，迅猛地击向玖兰枢的心脏！

    “唔——！”千夜咎目眦尽裂，充血的眼球呈现出妖异骇人的赤红，千钧一发间勉强止住失控的手臂，喉间因暴躁而急促的喘息发出尖锐的鸣响，下一秒——他凶狠地扑咬向那只手臂！

    “做什么？！”

    玖兰枢厉声呵斥，迅速出手钳着千夜咎的脖子按住他，过大的力道使他的后脑“咚”得一声重重磕在墙壁上，但仅仅是如此短暂的时间差，那只手臂的肘关节处还是被生生撕开了一半，血液汩汩向外涌动，殷红外翻的血rou间黏连着抽动的经脉，将骨节森冷的白色衬托得尤为突出！

    更加骇人的是，即使已经伤重至此，那只手臂仍然在不住地弹动痉挛着继续之前的攻击，尖锐的指甲硬生生抓破了玖兰枢胸口的衣服！

    纵然是玖兰枢，亲眼看见此情此景，也无法避免地感到错愕，咫尺处鲜血淋淋的手指不断挣动、颤抖着试图刺穿他的心脏，又因为千夜咎的拼命阻止，抽搐成极为诡异的形状——

    “求、求你……快走……”

    深埋在骨血里的咒力因为玖兰枢的接近，开始前所未有的激烈暴动，他再一次绝望地恳求着，玖兰枢却依然不听劝告、一意孤行。

    “你要我走去哪里？”他握住那只一直挣扎着攻击他的手，没有任何防御的动作，反而将它贴上自己的心口——

    千夜咎茫然地睁大双眼，泪水无意识地从眼角滚落。

    指间已经传来沉陷入血rou之中的触感，就在他认为自己的手指一定会挖出玖兰枢的心脏时，身体突然受到极大的阻力，定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来自纯血君王实力全开的磅礴魔压，将周围专为囚禁吸血鬼打造的坚实墙壁都震得布满裂纹、碎石簌簌！

    ——但却仍未能彻底倾轧千夜咎。

    纯血种之间的争斗，只有两败俱伤的下场，千夜咎是以多大的力量挣扎，玖兰枢就要用同样的、甚至更大的力量去压制——即使身体的动作已经被强大的魔压桎梏，却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时时刻刻都在试图挣脱束缚，千夜咎绷紧的骨骼发出咯咯的哀鸣，回馈而来非同凡响的重压，使玖兰枢同样无法动弹，不能为千夜咎擦干眼泪，也不能将他拥入怀里，局面又陷入漫长的僵持。

    沁出的细汗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凝聚成珠，从玖兰枢的额际滑下，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千夜咎的眼睛，看着他痛苦地不断挣扎在混沌与清醒之间，却只能做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先前的兵荒马乱过后，心口烈辣的痛楚终于变得真切，伴随着心疼而生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怒火。

    “这就是你拼命隐瞒我的秘密？”玖兰枢的声音像压了千万年的玄冰、又沉又冷，“你就是为了这种事，不惜一切代价离开我？”

    他紧紧拧起眉，一句接一句地质问，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够将人永远封冻的寒意，“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

    玖兰枢这样生气，换做平时千夜咎早就要心疼地抱住他、想方设法哄他开心，可他现在只能神志不清地流着泪，连摇头否定都做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千夜咎的力量终于快要耗尽，顽抗出现一丝松动，玖兰枢总算得以靠近他，倾身细细吻去他的眼泪，地牢内昏暗的灯光中，君王低垂的长睫之下逐渐漾起柔和的雾光，温凉的音色带着微微的颤意，无可奈何地轻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然后，他俯身静静将千夜咎拥进怀中。

    这一个拥抱极尽温柔，玖兰枢丝毫不顾千夜咎一身的脏乱，收紧了揽着他的力道，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揉碎了融入骨血般，“我会等你的解释。”

    他缓缓吻着千夜咎的耳骨，试图用这样亲昵接触抚平他惊惧的颤抖，这些温柔的包容似乎的确很有成效，千夜咎的挣扎一分一毫逐渐弱下来，察觉到他完全卸了劲，玖兰枢开始收回魔压——然而，之前的臣服仿佛都是在蓄势待发，千夜咎陡然重又开始剧烈地挣扎！

    那股诡异的力量不放过丝毫空隙，不遗余力地想要夺取纯血君王的性命，玖兰枢几乎完全压制不住，千夜咎被他禁锢在身后的手，就在这一刹那的松动间挣脱他的束缚，尖锐的指甲以猝不及防的速度狠狠刺进他的背肌！

    “唔——！”

    沉闷的痛哼自千夜咎喉间溢出，他低声咆哮着强行抑制住深入的攻击，竭尽所能不对玖兰枢造成更大的伤害，躯体传来剧烈的疼痛，不断撼动着本就苦苦挣扎于清醒与混沌之间的意志，过度透支的体力使千夜咎又开始不住地颤抖，玖兰枢竭尽全力协助他，却无法代替他承受任何痛楚，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他，让他感受到他的存在，陪他度过这场孤独又悲哀的战争——

    良久。

    待到一切风平浪静时，玖兰枢的衣襟已经被汗水浸湿，怀中昏迷过去的千夜咎更是几乎浑身都湿透了，玖兰枢扶起他的身体让他倚在肩头，伸手拂开黏在他颊侧湿淋淋的乱发，露出掩在下面的容颜——皮肤呈现着衰弱的苍白，然而嘴唇却是妖异的鲜红，充血的唇瓣上遍布着深刻的齿痕，由于主人的力量耗尽，依然鲜血淋漓、毫无愈合的迹象。

    玖兰枢微微拧眉，抬起千夜咎的下颔，轻轻吻上他，舌尖温柔地舔舐过狼藉的唇瓣，治愈了那些裂口，又撬开他的齿关，细细逡巡过口腔内壁创伤，而后他沉默地抱起千夜咎，闪身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经在月之寮的寝室里。

    将千夜咎轻轻放在床上，拉过被子为他盖好，又仔仔细细地掖了被角，玖兰枢坐在床边，像每一个经历过真相揭穿的风浪的普通人一样，表露出放空的茫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千夜咎不安的睡颜，安静地待了片刻，才重又找回动作——修长的手指轻柔而珍惜地拂过千夜咎的唇角，最终落在他的薄薄眼皮上，感受着指尖的眼瞳仓惶的动摇。

    这双眼睛，曾经用这世间最为宠溺的目光凝视过他——

    心中充斥着纷繁驳杂的种种情绪，有许多话想要说，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有许多委屈与不甘想要发泄，然而眼下的情况，却并不允许他什么也不做、一心一意等待这双眼重新睁开——绯樱闲的事情尚未解决，名为锥生零的棋子应该为他带来了想要的结果，现在该是去回收猎物的时候了。

    最后看了千夜咎一眼，玖兰枢只能站起来转过身，重新踏入前方浓浊不清的黑暗，“星炼，你守着他，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