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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后,我在家人安排下出了国,去美利坚密苏里州读华盛顿大学。我不是长子,父亲对我的人生道路少有约束,任我选了性价比很低的哲学专业。我还辅修了心理学学位。去国离家前,父亲主动与我进行简短谈话,中心思想是我既然不愿意为家族事业出力,那么理所当然家族财产的继承权就落不到我身上。我还有个兄长,他年长我六岁,读了常春藤商学院的硕士,刚毕业回国,急需用权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和自我意志。 我和这位哥哥关系不远不淡,他唯一给出的承诺是,我可以有限度地花家里的钱。 这个限度,由他来定。 面对这些条款,我说好。我说,要不了几年你们就彻底不用管我。 我读书早,去美国读大一那年十七岁。人生还处于草长莺飞,万物萌芽的早期阶段,但满脑子都是那些死得很早、精神状况也很惨烈的哲学家说的自由意志。一言以蔽之,我要证明自己。有关自由意志的话题,我和哥哥聊过,他抽着烟说,你想太多。至于父亲,他很郑重地告诉我,在这个家庭里只有他才拥有自由意志。他是家庭中心,他是绝对权威,他是我们都必须服从的所谓“真理”。母亲像是被迫隐身,她的身体和嗓子都很健康,但却无法发出任何和父亲相左的声音。 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一般称呼自己的父母为爸、妈。但我很难想象,我拥有的是爸和妈,血缘关系绑定着的,是一位独断乾纲、众星拱月的父亲,和一位似乎永远没有自己声音气息的母亲。至于兄长,我偶尔会叫一声哥哥,或许是年岁相近的缘故,我们能说得上几句话。 这就是我在前往美国前的家庭状况,至于除此之外的社交关系,都淡薄得难以维系,左右不过是些因家族关系联系起来的狐朋狗友。 在密苏里州的华盛顿大学的哲学系课堂上,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教授在讲卢梭的政治理念。老教授笑了几声,而后语调一转,讲起美利坚国父在宪法条文中对卢梭理念的溯源。天赋人权,自由平等,我想着这句话,然后脑中浮现出父亲那张冷酷坚毅的脸。敲着Mac做笔记的手顿住,我知道,我听不进去了。 之后的大半个小时,我都在看着讲台上的教授发呆,那些英文词汇像是水,掠过脑海却没留下半点痕迹。 我无法理解,比起老教授所说的这些,我认为人和人之间,更天然地存在着的是等级制和交易关系。前者与生俱来,正如美利坚现在也有州未曾废除奴隶制,后者则以一种虚伪、肤浅、量化与冰冷的方式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等”。 老教授让我们自由讨论。我看着Mac屏幕上凌乱的单词,失去了所有讨论的欲望。 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年轻女性温和怯懦的脸映入眼帘。她有着罕见的黑发,肌肤雪白,即使在白种人中也很显眼。祖母绿的双眸犹如宝钻,只是周身总带着一种泫然欲泣的氛围,让人不禁想是谁欺负了她。 “有什么事吗?”我问。 “那个……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和我讨论。大家好像都有了讨论的对象……” 我看了看教室里的其他人,确实是这样。我点点头,伸出一只手说:“我叫闻岚,来自C国,很高兴能和你共同学习。”她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指尖柔软,但体温却很低。露出卫衣外的一小截手臂上,布满青红的淤痕。 “我叫亚利桑那……”发觉我的视线,她立刻将袖子拉下,盖住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被虐待的痕迹。“这是不小心摔的,请不要在意。” 我心里一堵,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将话题挪回讨论课。她说天赋人权,人人平等,这里的人是否也包含女人。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想到也自己。“我想这和性别的关系不大,和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地位关系更密切。我们所处的社会氛围、所接受的种种教育,都在暗示强者去cao纵弱者,以达到自身的目的……人人平等,在我看来只是一种粉饰惨状的说法。我们还在提它,就意味着它并没有被实现。” 亚利桑那看着我,问:“闻,你为什么会读哲学系?” “……想知道些事情,想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我说,然后撕下纸质笔记本上的一页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和what’s up的联络方式,按在桌面上推向她,“如果你需要帮助,随时打我电话。自己下不了手,我可以为你打911。”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 “离开糟糕的人,离开让自己痛苦的环境,这是对自己负责的态度。我无意指责你,你一定有自己的难处。” “这些……”她指着自己的手腕,“是我的男朋友造成的。他是日本人,一个人到美国来读书,生活很艰难,要打很多份工。他平时很努力,对我也很好,但总会无缘无故发火,指责我不够好,丢了他的面子。” 我静静看着亚利桑那,没有回话。 “如果我报警,他会被学校遣退的。” “……我知道了。但如果你需要,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亚利桑那微笑起来:“你这样,和我的一个jiejie很像。她一直想让我开心,给我买了很多奢侈品,但她不清楚我是因为什么才难过。” “这很好,你有个关心你的jiejie。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失去和外界的联系。” “谢谢。我jiejie叫圣路易斯,以后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 上午的课程很快结束了,我和亚利桑那分开,将Mac、笔记本和中性笔都塞进包里,背着离开。 这天发生的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的生活依然平静。亚利桑那也没有加我的What’s up,在哲学系的课堂上,她也开始与我保持距离。如同见一个陌生人。原本就是陌生人,连朋友都算不上。我想。 直到休息日那晚,我在写有关休谟怀疑论的论文时,接到了亚利桑那打来的电话。 “请帮帮我!”她在电话里哭,然后给了我地址。 我想了想,保存了论文,将买了很久,打算给她但没有给出去的伤药放进双肩背包,背着前往那个地方。坐在出租车里,我查询了周围的社区机构,打给了他们,简短说明了情况。突然想到,我也算是个专横的人,自认为这样的处理方式很好,亚利桑那那个日本男友一定会被学校遣返。这么做,忽视了亚利桑那的意愿。我和我的父亲没什么两样。只要自己认为对,就会把对的东西强加到对方身上。 我到的时候,社区人员早已制止了亚利桑那的男友。那是个不算高的亚洲人,和我同样肤色。 亚利桑那身上披着毯子,社区的女性正低声安抚她。她浑身发抖,眼泪犹如珍珠,一颗颗掉下来。 “她是自愿的!”日本人说。 回应他的是亚利桑那的啜泣。 我扬扬手里的手机,和社区的工作人员简短地介绍自己,然后说:“亚利桑那和我求救过,我录了音,然后联络你们来帮她。录音里可以很清楚地辨别她是不是自愿的。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把材料传给你们。” 阴沉沉的天空中飘来大朵厚云,接着是电闪雷鸣,下起雨。 街区变得嘈杂,所有人都躲进建筑内,亚利桑那的啜泣声没有停止。这次,就连她的脸上也有着被打后的淤痕。我突然很愤怒,想起母亲,想起我童年时她哭泣的模样,想起她拦在父亲面前维护我的样子。那股怒火烧了起来,理智像是水,被烧得一滴不剩。我抡起拳头,一拳揍向还在为自己狡辩的男人。心中有个声音很冷酷地在说,闻岚,你这是在将自己的童年创伤移情到亚利桑那身上,你根本不关心她到底怎样。我没有和那个声音争论,只是握紧了拳头,对着男人的脸砸下去。男人被揍翻在地,捂着青黑的淤痕哭泣。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来拉我。我的手有些痛,太过用力,指骨处破了皮,浮出淡淡的血痕。亚利桑那哭得更难过了。 我朝工作人员笑了笑:“对不起,看见同学受欺负,我一时冲动打了人。我会承担这个人的医药费的。” 男人的咒骂声没有停止。 “请你们一定要帮助亚利桑那,她的权益一直在被侵害。” 社区人员说一定。 手机闹铃响了,我按掉。这是我给自己定的写完论文的时间,明天要交。 我把装满了伤药的双肩包留下,对亚利桑那说:“抱歉,我的论文还没完成,今天不能陪你了。这些药你可以根据医生的建议用用看,需要帮助就再打电话给我,我先走了。” 亚利桑那想说些什么,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让人有些窒息的氛围。 “亚利桑那,我听附近的人说你在这里,没事吧?你、你怎么了?这两个男人又是谁?”那是个成熟、妩媚的女声。我有种熟悉感。以前,父亲带我去商业酒局介绍给周围人认识时,有一位公司做得很大的女士,有着类似的声线。只是,现在这个女声更美。 我转过头看她,漂亮妩媚的蓝发,同样漂亮妩媚,世上最昂贵的宝石也难以媲美的紫眸,是这个女人给我的第一印象。 “圣路易斯,jiejie……?你怎么来了?”亚利桑那很惊讶。 我定定看了圣路易斯一眼,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对亚利桑那说:“我还有事,再见。” 经过圣路易斯时,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她用着很昂贵的香水,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