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末那识之迷

    第二天一早，卡维打理好自己走出卧室时，艾尔海森已经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吃早餐了。

    身为Omega的艾尔海森倒是坦然，前一天才和对方做了些突破普通朋友界限的事情的卡维反而有些不自在，坐在桌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妙论派的天才建筑师往嘴里胡乱塞了两口面包，才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艾尔海森瞥了他一眼，微微偏头：“你可能对神之眼持有者的身体素质有些误解，希望不是因为染上了某些Alpha那愚蠢的自大。”

    “你！”卡维一腔关心被他堵得闷在心里，好不郁闷，“好吧，懒得管你……喂，你去哪？”

    艾尔海森起身披上外套：“当然是去上班，代理大贤者的工作可不像每天不见人影的建筑师那么随意。”

    卡维盯着对方眼下隐约的青影，显然艾尔海森昨天被折腾得够呛，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卡维看着他，直觉哪里有些不对：“先前不是还要辞职吗？我怎么不知道你对这份工作这么上心？”

    艾尔海森看了他一眼：“准确来说，我已经提交辞职申请并获得了小吉祥草王的批准，目前正在交接工作阶段。在正式离职之前对自己的工作负责，我以为这是每一个成年人都应该具备的基本职业道德。”

    这话倒是没错，就是从艾尔海森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里说出来，总好像是在阴阳怪气地讽刺别人。卡维磨着后槽牙，终究还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阵心虚让他压住了反唇相讥的欲望，草草把手上的面包塞进嘴里，就拎着外套去追艾尔海森：“正好还有几份妙论派的申请要修改，我和你一起去教令院。”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艾尔海森突然停住脚步，猝不及防的卡维差点撞到他身上，好歹勉强保持住了平衡，却听到艾尔海森凉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妙论派的经费申请，是前天被驳回的那几份吧。管得这么宽，我倒是不知道，你这么想当妙论派的贤者。那为什么不参与竞争呢？”

    “喂！”卡维被他莫名其妙的嘲讽弄得一肚子火气，“只是给后辈们帮个小忙，你不至于这么刻薄吧？”

    卡维听到艾尔海森背对着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真是泛滥的好心，这也是你的乐趣吗？”

    卡维有些茫然地顿了顿，总觉得艾尔海森话中有些他尚未弄明白的深意，但还没等他想清楚，嘴巴就已经先于脑子给出了回答：“乐于助人有什么不对吗？总比某些人冷酷无情要好吧。”

    出乎意料，艾尔海森竟然没有继续反驳，而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径直走了。

    卡维看着他的背影，心弦却仿佛被猫抓了一把，勾连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这之后，二人好像开始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冷战，一个在办公室办公，一个在智慧宫抓耳挠腮地写论文改申请，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只是多管闲事的建筑师总是一边唾弃自己的不争气，一边总忍不住给自己找些理由路过半掩着门的大贤者办公室，装作不经意地看一眼艾尔海森。

    偶尔闲下来或闭上眼睛小憩时，他总是会想起那天在实验室里的艾尔海森，微闭着眼睛，睫毛湿润，脸颊潮红，那张总是刻薄的嘴里再也吐不出伤人的话，灵巧的唇舌只能用来压制过分的声音……美丽又脆弱，就像人们认知中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Omega——不，艾尔海森永远不会是“人们认知中”的那种人，他总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更和“脆弱”搭不上边。

    ——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谜团，是一只翱翔于天际的鹰隼。

    卡维本是入了神，想到这里又猛然惊醒，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艾尔海森门口站了不短的时间。连忙欲盖弥彰地抬头去看办公桌后的艾尔海森，却发现对方正单手支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了过去。

    阳光透过彩绘的琉璃窗洒在艾尔海森身上，为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双冷漠如同机械造物、又似闪烁着宝石火彩的眼睛阖上后，艾尔海森身上的攻击性仿佛也消失了。阳光衬得他的脸颊略显苍白，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让他的脸部线条显得更加柔和，融合出一种安静的乖巧和脆弱。

    卡维其实很喜欢艾尔海森的眼睛，那翠绿中点缀的一线虹彩，总让他想起梦幻泡影般的灵光，水中倒映的莲华——如果艾尔海森能不总是冷冰冰地、嘲讽地看着他的话，那就更好了。

    而此时，那双眼睛闭上了。

    卡维忍不住伸出手，慢慢靠近艾尔海森熟睡的面庞，却在刚触到那安稳的眼睫时又忽然惊觉，被烫伤似的收回手落荒而逃。

    虽然二人平时总是针锋相对，但卡维作为充满浪漫想象的妙论派之光，在审美上从来不会委屈自己。讨厌归讨厌，审美归审美——他从第一次见艾尔海森开始，就知道自己很喜欢艾尔海森的脸，在这一点上，卡维一直很坦然。如果不是艾尔海森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对自己又好像格外看不惯，总是出言嘲讽，卡维其实是很欣赏艾尔海森，且很愿意和他保持友好关系的。

    但现在，无论如何，捂着擂鼓似的胸口，卡维不得不承认：他似乎是真的栽了。

    桌边绿植的影子渐渐拉长，艾尔海森处理完了今天的最后一份文件，抬头扫视一圈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不着痕迹地按了按有些僵硬酸痛的后腰，难得没有准点下班，而是撑着头发了会儿呆。

    在学术与资源挂钩的须弥，稍有天分的人很容易迷失在学术带来的光环里，不知不觉从探求真理的道路上走歪，沉沦于“知识”带来的物欲满足，把虚荣当成了目标。而艾尔海森却是另一个极端——他极度自我，一向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从不把“知识”看做学术的目的。相较于大部分同等层次的天才，他的物欲也相当低，唯一的诉求，就是安安静静过舒适的生活。

    也许正是因为对其他事不太在意，在艾尔海森少有的感兴趣的领域，他又往往显得有些偏执，加上他从来都是靠自己解决所有问题，表现在其他人眼中就是神出鬼没、手段诡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危险的疯子”。

    但这次，他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控——因为对方意料之外的忍耐，他拉着卡维做了那件有些出格的事。

    艾尔海森正在研究的这批古代符文来自沙漠中的一处赤王遗迹，其中当然不止有卡维看到的那些“不太正经”的东西，还有不少实用性和杀伤性符文。

    艾尔海森原本是计划好的：虽然提前向小吉祥草王说明了情况，较为危险的和直接作用于人体的部分符文可以在草神搭建的虚空梦境中完成，但由于古代符文威力的不确定性，他的课题依然可能会出现意外，所以最好让卡维暂时搬出他家——这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但在实际cao作上，他却一反常态地选择了一种最容易发生意外的方式——故意刺激卡维，让他自己生气搬走。

    ——很显然，这个计划失败得一塌糊涂。

    不过，对于艾尔海森来说，这倒算不上是损失，毕竟在上次实验确实效果不错，亲身感受过符文的效用，让他对赤王时代符文应用的水平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只是，对方是卡维。

    艾尔海森从不逃避自己的想法，对于他来说，卡维是镜子的另一面，是他观察自我与世界反面的窗口，也是……对他来说特别的那个人。

    就算时刻审慎着脚下的道路，艾尔海森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天才学者共有的疯狂——他在观察卡维的时候落入了“镜子另一面”的陷阱，计划之外地对卡维投入了过多的注意力，这是重大的失误。

    他很明白，卡维这样天生悲悯的浪漫主义者，永远有着过分泛滥的善意，给自己的那些，也不过是一视同仁的糖果，没什么特别——可他还是如同黑夜向往太阳一样，不由自主地被这面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镜子吸引着，在观察世界的其他面、理解他无法看透的事物时，慢慢被拉进另一重梦境。

    艾尔海森甚至在观察中察觉了，卡维很喜欢自己的脸——但也只止于脸而已了。卡维是一个感性占据上风的人，更不想艾尔海森这种理智的疯子，又把和自己相反的人当做镜子观察的兴趣，对他来说，艾尔海森就是一个有才华但和自己合不来，说话还有点尖锐的讨人厌的家伙。

    可是、可是。

    艾尔海森在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件无法由自己控制的事，也是唯一一条在智慧的分析中明明白白写着“不可行”，他却还是忍不住被诱惑，忍不住想要追逐的岔路，就是名叫“卡维”的陷阱。

    ——但同样的，他的情感也仅仅是止步于“想”了。感性被压抑到极致走向另一个极端，面对卡维时，他的理智总是过分活跃，促使他的言语也格外犀利。艾尔海森有时候甚至会有些疯狂地想，要是再过分一点，让卡维受不了他的冷嘲热讽，彻底离开他的世界，他大概就可以安静了。

    可是卡维没有做错任何事，艾尔海森更没有因为自己的想法伤害别人的乐趣，两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维持着室友关系——直到这次意料之外的失控。

    回过神来，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些昏暗——成为代理大贤者以来，艾尔海森第一次忘记了准时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