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未遂〉
〈自殺未遂〉
俞子涵在她今天的最後一堂課結束之後,準備到租屋處拿一些衣服,再去男友家。一個普通的大學三年級生基本上是租不起一整棟的透天厝,也用不到那麼大的空間,她是和另外三個女生一起合租。租屋處離大學很近,走路不用十分鐘就會到,子涵在大學時期的交通工具,大部分都是走路或搭乘大眾運輸,在交了男友後,則是由男友騎機車接送。但今天男友要練球,會晚一點回去,所以她就決定先去男友家等他。 本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子涵邊發手機簡訊邊走路,手機這一類的電子產品問世之後,好像現代人普遍都缺乏警覺心了,又或者說這個年紀的青年,大多都處在曖昧不清的界線中,朦朧的灰色地帶,成年了也未成年。子涵到打開租屋處的大門之前,她從未想過今天會成為她永生難忘的一天,也是第一次見識到了何謂發瘋。 「哇靠!」 子涵一打開門,差點跌倒,只見客廳地板上的血跡,尚未凝固的鮮血,顯然是才剛發生沒多久的事,子涵的嗅覺這時才打開,血腥味刺鼻,子涵嚇傻了,握緊手中的手機,她大喊另外三位室友的名字,沒人回應,子涵本想先報警,但看血跡從客廳往二樓的樓梯上去,她邊往上走邊喊,沿著血滴落的方向,子涵來到言琴的房間外,門是虛掩的,她從走廊看進去,見到言琴躺在亂七八糟的房間裡,血是從她的左手腕流出的,子涵二話不說衝進去。 「琴!妳在幹嗎?」 子涵驚嚇,扶琴起身,拿一旁隨便一個毛巾壓住她的手腕。琴臉色慘白,奄奄一息,嘴中念念有詞,臉上淚痕清晰可見,子涵忍住想罵人的衝動,先叫救護車。 喔依喔依── 閃爍的紅燈比傍晚的夕陽更吸引人。 黑白交錯的時刻,救護車的聲響引起社區所有人的關注,言琴自殺未遂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雖然子涵當時要求房東別說出去,也拜託另外兩個室友,但八卦好似人的天性,而天下也沒有永遠藏得住的秘密。子涵那晚還輸血給言琴,兩人都是B型血,幸還是不幸,子涵不予置評。 「子涵,妳還好嗎?」子涵的男友收到簡訊,練完球後也騎車趕來醫院。 「我沒事,但琴還沒醒來。」子涵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看了床上昏迷的琴一眼,隨後低頭,用紙巾擦著手上的血跡。 男友抓了抓頭,其實他一直想勸子涵搬來和他住,雖然這麼說不好,但他覺得言琴這個女生很奇怪,如今預感成真,他的心情複雜。 「妳有通知她的家人吧?」男友問。 「琴跟她的家人感情不太好,不過警察應該有通知了。」子涵將沾滿血的面紙丟入垃圾桶裡。 「所以妳要等到她的家人來?」 「總不能丟下她不管。」 「可是妳都說她和她家人感情不好,她的家人真的會來嗎?」男友疑惑。 「益成,如果你想先回去,你可以先走。」子涵的語氣有點不耐煩,益成是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冷血的人,但他覺得惹上這種麻煩事,真的很倒楣。 「妳要吃東西嗎?我去買。」 益成不想因為莫名其妙的事情吵架,藉口買晚餐就先離開醫院。益成走出急診室後,琴慢慢睜開眼睛。 「對不起,子涵,我沒……」 「妳是應該說對不起。」子涵瞪她。 琴無話可說,瞥了一眼已經包紮起來的左手腕。 「但我跟益成的事跟妳沒關係,妳該道歉的對象是妳自己。」 子涵不是那種會教訓或開導他人的人,也不擅長安慰人,她只說內心想說的。琴撐起虛弱的身體坐起來,子涵見她充滿歉意又沒什麼血色的臉,她心軟,嘆氣。子涵知道琴這半年都不好過,那件事情之後,她在學校也是痛苦,此時此刻最需要在身邊的那個女人卻早已不知去向,留下她一人獨自面對,真夠狠心。 「妳會這麼做,一定是因為學姐吧,琴,我以為妳早就放棄了。」 提到學姐,琴眼眶泛淚。 「有這麼愛嗎?值得嗎?我不懂。」子涵坦言自己不理解這種會為對方去死的愛情,太誇張了,又不是在拍電影。 琴沒有讓眼淚流下來,只是聳聳肩,無奈又心痛地笑了笑。 「我只是想讓身體的痛蓋過心裡的痛。」琴的答案讓子涵眉頭緊皺。 「學校的輔導老師會來找妳,如果她不來,我會親自帶妳去找她。」子涵的個性說不出溫柔的話,不過她的行為表現確實稱得上朋友。 「謝謝妳,子涵,但我沒事了。」 「放屁!琴,妳再割一次手,我就拿電鋸鋸斷妳的四肢,人彘啦。」子涵好氣又好笑的威脅,終於讓琴笑出了聲。 友情使琴感覺到開心與被拯救,但親情卻辦不到。當言琴的父母來到急診室,宛如冰山空降醫院,氣氛降到冰點。在他們面前,子涵無法搞笑,甚至得站直身體,只差沒敬禮。可能琴的前方有太優秀完美的大姐、二姐,以致她這個小女兒,除了優秀完美這四個字之外,沒有其他路可走,更甚,她的父親根本不希望妻子生下的第三胎是女兒。 在子涵的價值觀裡,得知女兒試圖自殺的父母會有何種反應,她想過不少畫面,但她怎麼想都沒想到會是這般冷漠的。琴的父母對她沒有大罵、痛哭或心疼,更沒有賞她巴掌或說出沒有妳這個不孝女的電視劇橋段。就是確認琴沒死,然後到櫃檯付完醫藥費後就離開,對琴毫無關心,一句話都沒有。子涵寒毛直豎,有強烈的直覺,假如今天她沒有回到租屋處發現琴割腕,而琴最後是蓋上白布的狀態躺在醫院的太平間,這兩位中年男女也不會有太多的情緒。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琴雙眼發紅,發抖的右手抹去不斷流出的淚水,當急診室的電動玻璃門打開,又關起來。 --- 「妳怎麼了?」 邢紋比琴早起,上完廁所出來,見琴側躺在沙發上驚恐的臉,還有淚。 「做惡夢。」琴很誠實的說,眼神有求安撫之意。 邢紋走過去,蹲下身,兩人的視線平行,邢紋輕撫琴的頭哄她,哄小孩,耐心又小心。雖然兩人是大學的學姐、學妹,但真實年紀只差了四個月,一個在夏天,一個在秋天。琴後來注視著邢紋的左手腕,她的左手腕上也有和她相同的傷,她們在不同的地方做出了同樣的事。琴突然抓住邢紋的左手,舌尖舔過那道幾乎快看不見的疤痕,邢紋渾身一顫。 「是誰阻止妳?我要謝謝他。」琴抱緊邢紋,嘴在她耳邊。 「鋼琴老師。我媽請她教我彈琴,妳知道我媽總說女孩學音樂比較有氣質。那天結束家教課,我以為她走了,所以我在衣帽間準備結束自己,沒想到她又折回來,因為她忘記把她的外套帶走。」 「她叫什麼名字?」 「說了妳也不知道。」 「說嘛,也許哪天我請她吃飯,或是她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我都可以幫她,只要我做得到。」兩人鼻尖相觸,琴真心的感激讓邢紋非常感動。 「她姓方,單名一個字倩。」 「方倩?」 「對。不過妳已經見不到她了。」邢紋語調悲傷,琴看得出來她不想說原因,所以不打算問,但邢紋知道好奇是人的天性,即使好奇心害死貓的例子這麼多,大家還是前仆後繼地要挖掘真相。 「她過世了。可能是自殺。」 「可能?」琴從躺姿變坐姿,邢紋倒了一杯水給她。 「我結婚之前,想去找她,結果找到在她老家某一間靈骨塔的牌位。聽法師說她是死於意外火災,但我查過了,起火原因是人為縱火,她母親唯一留給她的遺產,那棟鄉下老屋,也燒得精光。」 這是他人的故事,卻不知為何,琴聽得格外悲傷。邢紋坐到琴的身旁,伸手用大拇指將琴的眉頭撫平,再親吻她的左手腕,拿過琴手中的水杯,將剩下另一半的水喝光。早晨的依偎相擁沒有夜晚激烈、激情,但是溫暖,是黑夜永遠也無法達到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