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坚X少侠]难思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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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墙上俯视战场,相互厮杀的士卒竟同沙尘般渺小,映入少侠眼中的每一粒沙尘,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人命。 史朝义在他身前大笑出声,战鼓的节奏与厮杀的呐喊交织成最美妙的音乐,身旁的侍从颇有眼色地为他斟酒送上,史朝义接过一饮而尽。 唐军节节败退,这场战斗的输赢只是时间问题。正因如此,史朝义甚至能带着部下游刃有余地欣赏战局。 周围的下属都开始吹捧他的狼牙军威武不凡,新来的少侠自然也随旁人附和。史朝义看到少侠,竟生出几分兴趣,指着少侠问:“这就是近来入我狼牙帐下的那个?” 少侠起身回礼,他入狼牙时日不长,旁人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入狼牙一为报私仇,二则自述为求名利富贵,因身手不凡,兼之在江湖上素有名声,今日才有资格站在史朝义身旁。 史朝义一杯酒下肚,神智却越发亢奋,他仔细打量着少侠,忽然说道:“洛阳城内,献颜杲卿项上人头的是你。” 少侠道:“是我。” 这便是承认自己就是刺杀安禄山的人员之一。史朝义暗下神色,一时不语,身侧的下属靠近他耳语几句,他思索了会,半晌后似笑非笑地说:“原来似你这般的‘江湖大侠’,也会沦落到人人喊打的一天。以前你为李唐搏命,伤我众多将士,如今却来为我狼牙效力,你说,我该如何信你?” 少侠冷声道:“世人多愚昧,只消巧舌如簧、三人成虎,便可肆意颠倒黑白。我本欲行侠仗义,他人却污我为魔道,过往结交的前辈驳斥我、友人疏远我,我本就孑身一人,既然旁人先对我不仁不义,正道容不下我,我也不必再留恋。” “如今我不想再为他人考虑,只想为自己一人图谋……若我当时身居高位,有谁能非议我,又有谁能追杀我?金钱、权利、地位,这便是我现在想要的。” “而功名利禄,狼牙皆允诺我能者得之。”少侠与史朝义对视,“疑人不用,要让将军信我,需要我付出什么诚意?” 史朝义沉沉看着少侠,半晌大笑出声。 “好!” 他唤来旁人送酒,那酒不是从史朝义的酒壶中来,而是从另一壶倒出,被呈到少侠面前。 还没人喝过,不知是什么酒,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少侠心中的想法转瞬即逝,面上神色不改,没有分毫犹豫,取来直接一饮而尽。 酒液下肚后,火辣辣的热度从胃一路升腾而上,史朝义抚掌道:“好胆识,爽快,我用人不问出身来历,只要你在狼牙立功,我绝不亏待你。” 身旁的人又附上来耳语,史朝义听完,笑着对少侠说:“恰好有送上门的战功,你索性为大家露一手,让诸位也见识下你的本事。” 少侠随着史朝义靠近城墙边缘,在沙场无数人中,仿佛冥冥中的注定,少侠一眼看到了那身苍云战甲。 “唐军之中,有一人骁勇善战,令我军大为头痛,今日他领兵突袭,若能取他性命,往后可少一棘手大将。” 玄甲金边于光下熠熠生辉。 “我认识他。”少侠说完这句话,史朝义道,“不错,听闻你与他是故交,沙场之上,故人相见,总该备点薄礼送去,方显得有诚意。” 少侠应道,“多谢将军提点。” “先借弓一用。”他向旁边的士兵借来长弓,垂眸向下俯瞰,“自然不会……让将军失望。” “我记得攻破天策时,你这手弓术就曾让我们损伤惨重,今天得见,我得好好瞧瞧。” 精制的军用翎箭入手,此刻却重若千钧,少侠搭箭拉弦,催发内力,瞄准了下方正浴血奋战的薛坚。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领兵突袭的薛坚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长时间战斗的疲惫时断时续地窜出来,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援军未到,他还不能一个人撤。 风忽然停了,薛坚击退身前的长枪,还没能喘一口气,身体莫名传递的危险感让他后颈发寒,尖利的呼啸与他贴面而过,在他侧脸留下道血痕,箭头直接深深插进地面,尾端仍在不停震颤,哪怕来源相距甚远,此箭的力度仍可见一斑。 有人在用弓箭偷袭! 他回头仰望,城墙之上,持弓瞄准他的那人身形如此熟悉,让薛坚极度震惊之余,愤怒到目眦欲裂。 “怎么可能……!” 唐军号角声响,军心浮动、声浪迭起,薛坚挡住砍来的刀剑,“援军来了,走!” 薛坚护着他的同袍,大喊道,“走,你们先走!” 站在城墙上的旁人笑称:“不过一杯酒,少侠就醉得连弓都拿不稳了?” “对准的是头,可惜弓不趁手,差了一点。”他淡淡道,“第一箭,用来试试手感。” 他从箭囊中抽出箭矢,搭在指缝的箭镞寒芒四射,对准了薛坚的心口:“第二箭……就不会偏了。” ——那个人的第二箭,定会射中心口! 箭若流星直射,薛坚当机立断旋身立盾,尖啸的箭身划破虚空,霎时钉射在他的盾牌上,甚至能看金属相撞的火花溅射。 电光火石之间,薛坚借力偏移,有了盾牌卸力,就能挥刀砍偏箭。久战后的疲惫让他气喘吁吁,哪怕少侠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以他对薛坚的了解,都能通感到薛坚这一刻的心情。 “他的盔甲应当是特制的,光靠普通的弓箭,还不够取他性命。” 少侠把弓还回去,史朝义瞧见他垂下的右手有血液不停淌下来,指腹血痕深重,显然竭尽全力,“让将军见笑,这份诚意,可还能入眼?” “还不错。” 史朝义对这个结果称不上满意,但少侠的诚意,他确实看到了。 唐军越撤越远,脱离了弓箭的射程,史朝义向旁示意,狼牙军鸣金收兵,此战大捷。 “砰——!” 粘湿的血液从指缝间溢出,薛坚一拳捶在墙上,极度的悲愤与怒火在内心纠缠,将理智都快烧断,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得疼,战场上倏忽而过的难以置信,很快被背叛的愤怒掩盖,他无声地质问: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你会站在那边?为什么你要对我出箭? 没有人回答他,寒风凛冽,裹挟着血腥的气息扑面吹过,被弓箭划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薛坚随手抹去伤口漫出的血珠。 过往的情谊如走马看花般从面前闪过,他看到自己从少侠手中接过父亲的玄甲,看到少侠拦住砍向自己的长刀,看到飞羽营的同僚笑赞少侠是射箭的好手,彼时他与有荣焉,大声说那可是他信赖的人。 两人同吃同住,等到少侠辞别苍云时,薛坚说自己会继承爹的遗志,成为顶天立地的将领,等他为爹报了深仇大恨,到时候就…… 就什么呢?他还没想到该说什么承诺,少侠先笑了,回他:那我可等着看呢。 后来他想了很久,李灵犀告诉他那叫年少慕艾。但家仇国恨在前,上阵杀敌是他最大的念想,他相信少侠也和他一样希望看到国泰民安、海清河晏。等到那时候,他就把当年没说出口的话告诉对方。 薛坚一直记着,他日日苦练,风夜北夫妇心疼他拼命,他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成为爹那样的人,也是因为他要向一个人说出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有时他幻想未来和少侠重逢,说不定能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一定会成为人人称羡的搭档,而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那支箭会射向自己。 薛坚带着伤去找军医包扎,军营众人神色匆匆,都在为将来的反攻作准备。 之后他经历的战役越多,知道的越多,心中就越加失望。 他认识的少侠成了一个冷酷陌生的敌人,据说他入了史思明手底下的清燕楼,据说他仗着狼牙名头耀武扬威无恶不作,据说他成了史朝义的亲信,深受对方器用。 薛坚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没了解过对方,那些温暖的回忆淹没在过往的尘埃中,一层一层地,铺上了厚厚的阴霾。 难道过往种种,真的都是虚假的吗? 乾元二年,史思明兵分四路直取河南,李光弼抽调兵力,死守河阳。 此战唐军捷报频传,李无衣、薛坚领军作战,唐军先后败勒齐那、阿阁诺、周通忌,擒徐璜玉。两军阵前,周贽眼见狼牙败势难转,仓惶出逃。而谢采与伪燕合作,分别派常宿在明、少侠在暗拦截唐军,周贽败走,令二人断后。 “你另外寻路追赶周贽。”李无衣挡住常宿,头也不回地说。薛坚眼看周贽远去,明白机不可失,当即道:“师兄,这里交给你了。” 大军仍在交战,薛坚另带几人轻骑追赶,周贽抄小道逃入密林,薛坚急行之中突然勒马,拦住身旁几人:“危险,停下!” 马蹄之下,弓矢深入地面,翎羽兀自发颤。尘封多时的记忆破土而出,薛坚似乎猜到了来人是谁,眉头深深皱起,“你要拦我?” “别再往前了。”薛坚闻声望去,少侠从树后现出身形,手中弓弦轻颤,彰显着那一箭的由来。 薛坚作出手势,身后几人迅速变阵,他小声道:“掩护我。” 犹豫了下,又添一句:“尽量生擒。” 几人都是薛坚训练出来的士兵,配合默契无间,当下一人立盾护卫,一人持弓反击,其余伺机而动。薛坚提起盾刀,少侠见此情形,避开迎面而来的箭矢,弃弓于一旁,拔出自己的佩剑。 薛坚知道少侠武学套路繁杂,当年在苍云时,他就见少侠使过弓和剑,又和他一起练过苍云的盾刀,就好像什么兵器到他手里,都能被他像模像样地武上几式。 多年不见,少侠或许还掌握了别的功法。 他防备着少侠手中的剑,更防备着他所不知道的后手。 盾立之下,少侠无法对他造成有效的攻击,但他们也同样被拖着不能追击。薛坚比出手势,弓手立刻瞄准少侠,少侠似有所觉,薛坚此时忽然挥盾直击,对方在盾牌之上借力向后疾退,弓箭循着少侠的身影射进密林,霎时惊起一阵簌簌飞叶,同时传来人声惊叫。 “声音不对,先别追进去。” 薛坚举起手,转瞬反应过来,“这里竟然还有埋伏。” “……咳。”属于少侠的声音响起,他身边有一人负伤,随他一起现出身形,翎箭插在那人肩上,已浸出一圈血迹,“要不是你撞在我身上,我何以中箭?” “他擅用重兵,近身战斗我不如他。”少侠随手抹去嘴角鲜血,“我被打飞是我技不如人,但这么大个人被撞飞进来,你怎么不躲开?” “你——” “大敌在前,应当一致对外,你要是有意见,待事后回禀史小将军,由他来做定夺。” “……哼!”那人怒气冲冲地回应。 少侠忽然大声说:“算算时间,周相应该已经走远,大军出阵前,史小将军曾暗中嘱咐我,需舍身护周相安全。诸位也请速去追赶护卫,这里交给我们。” 薛坚闻言心惊,密林叶动,又有人声道:“史小将军考虑万全,我会代为传达周相。” 竟有一队精兵埋伏在此,薛坚方才要是率队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那队人马丝毫没有留恋,刚说完就迅速离开,只留下少侠与肩负箭伤的那人拖延时间。 薛坚心思直转,短短三言两语,他立刻联想到史思明手下势力。那队精兵精力充沛,忠于周贽且独立于战局,应当是周贽私兵,而看少侠话语,他与负伤的人隶属史朝义帐下,难怪两方合作却态度疏离,听此发言,莫非史朝义有意拉拢周贽? “和我对决,还有心思想别的?” “锵!”刀剑交错,面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薛坚终于有机会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见你。” “你想见我?” 和薛坚曾想象过的任何反应都不同,少侠第一反应竟是皱起眉头,“像我这种人,有什么好记挂的?” “可当初分别时,你不是说……”等着看我成长吗? “面对敌人,你就是想说这些?”少侠打断他的话,“当初说了什么都不重要,我早就忘光了。” 薛坚猛地捏紧陌刀,倏然抬头怒视少侠。 “和他多说什么废话?”旁人不快地说,“我来助你。” 说是助,但动作之间更像是给少侠捣乱。两人协作共战一会,反而被薛坚找了多处破绽,给他们添了不少伤。 战着战着,薛坚明悟到:这二人不合,甚至都想藉他的手除掉对方,一人死后,另一人定会用尚且不明的底牌逃生。精兵已走,周贽眼看不可能追上了,但这二人,无论如何都得拿下。 对面一人带伤,两者实力都不知深浅。薛坚心知自己一队人胜在配合默契,他信任自己的战友,因此照常指挥列阵,静待转机。 少侠愈战愈退,薛坚欺身而上步步紧逼,他奇怪少侠为何总在后退,冷不防发现少侠从林中捞起什么,跳转身形拉开弓弦。 “小心他的箭!”他喊得慢了些,箭已离弦,除了盾手和盾兵护着的弓手,所有人都以为少侠瞄准的是自己,立刻闪身避开,甚至连敌方的另一人都不例外。 可少侠的箭谁都没有射中,反而是弓手抓住机会,在负伤的那人无法控制身体平衡之时,一箭射中了对方心口。 少侠明显松了口气,薛坚察觉到他的话中都带上了笑意:“看来我要多谢薛小将军了。” 薛坚身为不停队队正,少侠想了想,喊薛坚为将军,听在薛坚耳里万分刺耳,不知是赞扬多些,还是讽刺多些。 “我先走了,薛小将军,希望我们后会无期。”薛坚留意到少侠手中滑出了什么东西,看到少侠下意识掩住口鼻的动作,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地屏住呼吸,伸手去抓—— 烟雾轰然升腾,随后是少侠被狠狠掼在地上的巨大声响。 “……不用谢。” 薛坚抓住了少侠,惯于举盾握刀的手死死地攥住他的一侧脚踝,用力到几乎能听到骨头快要碎裂的声音。 那烟雾兴许还有催泪的功效,让薛坚双目隐隐发红,他冲少侠笑了笑,那是少侠从未想过的,能在薛坚脸上看到的神情。 “我终于……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