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梦(第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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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在这人间的一场梦”。 “我愿昼夜兼程只为与你再重逢。” 1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日升月落,人间一梦。 春来多雨,窗边的柳枝低垂及地,檐下的雨珠阴绿色的叶上,嘀嗒,嘀嗒,不知怎的,杨戬只觉得内心有些烦躁,那雨仿佛敲打在他心头,湿淋淋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收了伞躲在屋檐下,外面细雨蒙蒙,丝毫没有停的趋势,思绪飘向远方,便又忆起了她。 两人的初遇是在石桥上,那日,他被猝不及防的暮雨打湿了衣衫,比起身旁打伞的打伞,跑远的跑远,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本人自然是毫不在意的,区区小雨而已,能耐他何? 迎面走来一位姑娘,一袭新绿襦裙,鹅黄小衫,上前为他撑开一柄竹伞,“雨这么大,你就不怕染了风寒?”她的声音像极了黄鹂鸟,悦耳动听,睫毛如蝴蝶扑闪,惹得他的心扑通扑通。 “多谢姑娘。”他后知后觉般赶忙道谢,看着她踮脚为他撑伞,内心一阵柔软,顺势将竹伞接过,“姑娘家在何处,不如在下送姑娘回家?” “就在前面!”她拉住了他的衣衫,他身子一顿,放慢了脚步。 他们在一座府邸前停下,她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如此天真无邪,想必也是因为自小众星捧月。 他记不得之后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遮住头欢快跑远的身影,衣袂轻扬,积水弄脏了她的裙角。 下次要送她一件襦裙,杨戬想。 起初,他们只是闲聊,偶尔在茶馆品茶,听她抱怨家中之事,他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如沐春风地笑意里多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曾感到的温柔。 后来,她摇着他的衣袖,央他一道去湖上泛舟。傍晚的霞光里,她擎了一支硕大的碧荷,亭亭罩在两人的头顶。两人静静对望着,她眼里乘了满池星河,而他的眼里只有她。 杨戬本就俊朗不凡,即使额头上围了条头巾也遮不住,她紧紧盯着那头巾,似乎是想在上面烫出个窟窿来。 他泯然一笑,给她看看倒也无妨,索性将头巾解下。她怔怔地看向那道伤疤,竟微微红了眼,他自知大事不妙,看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又乱了分寸,他只得将人揽住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 “别哭。” 她将泪水尽数抹在他的圆领袍上,啜泣道:“哥哥,我知道你是江湖人士,你答应我,以后莫要再受伤了。”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他抬手抹掉她眼角的泪珠,轻轻道:“好。” 他rou身成圣,即便受伤也是过日即好,这倒也不算骗她。 2 秀而清绝的南宋,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个“雅”字,他虽不晓文墨诗词,但在她的耳濡目染下也略懂一二。 白日里,她红着脸为功课绞尽脑汁,他便轻笑着执起她手中的笔,将疏淡的墨香留于古朴的绢本之上。 当身旁的女子托着腮打量自己时,他也会生出一刻的恍惚,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不想,太阳斜斜沉下去的那刻,她竟贴到他耳边喃喃低语:“哥哥,我喜欢你。”她的声音微弱而隐秘,仿若阳光照进水雾里,登时晕开了七彩的艳丽。 他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留下了一个仓促的背影。哪想他堂堂一界战神,竟被这三言两语就打得溃不成军。 那晚的风很凉,她拉着他的手穿过庭院,走至星光微亮。花影在青石路上簌簌地摇晃,微风拂过,传来阵阵清香,他情不自禁地拿出口琴吹起熟悉的调子。 她站在他身侧,听他讲述神界之事,竟猜不出几分真假。夜幕下,他眼底星光闪烁,极尽温柔,直教她移不开眼。 “神仙,也不会飞吗?我一直以为他们可以腾云驾雾来着。” 他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双眸望向远方,声音轻飘飘地荡进了她的心房。 他说“不会”,她却觉得眼前人落寞得很,似乎藏着许多心事,而那些事,他不愿对她说。 她向来乐观,倒也没多想,反正时间还长,总有一天,自己会让他敞开心扉。 她将写好的字条塞进他的手中,看着他回过头不解的模样,她红了脸,低着头摆弄起手指,“字…字条你回去再看…”她越说声音越小。 初夏的夜晚,天空是一种透彻的黑,岑寂深邃,衬得那月亮愈发皎洁,如水的月光照进轩窗,照进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灯光微漾中,他指尖夹着一张字条。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的手指抚上前额,似乎想抹平眉间微皱,终究是徒然。不过是短短数字,却让他看了许久。他垂下眼帘,看着纸条渐渐变为灰烬,心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 他开始躲着她,只在远远处望着,看她焦急的模样,他也会于心不忍,那些情愫,藏于山林,藏于湖泊,心事无人能说。他也想过随性而为,走一步看一步,可这世间,需要未雨绸缪的事何尝不多,凡人的一生太短,他怕她后悔。 可终究还是没躲过,石阶之上,她拽着他的衣襟,哭得抽抽搭搭:“哥哥为什么躲着我,是因为我讲了那些话吗?你就不怕我真的不找你了吗?” 话毕,她的拳头胡乱地砸在他身上,复而又懊恼地抬起头来,“我有…伤着你吗?” 他摇头轻笑,拿出口琴递予她,“姑娘若是用它砸,我倒能觉出几分痛来。” 那般静好的岁月如一捧流沙,仅仅是随意涂抹,便成了绚丽多彩的画。情意到了深处,竟让他忘了自己是神,她是凡人…偷得朝夕已是奢,他甘愿沉醉其间不得归路。 3 江南夜寒,却也抵不过北方腊月的冷冽。灯火通明的街市照亮了每个人的笑颜,唯独照不亮避光处的石桥,杨戬立于石桥之上,只觉得今夜的风实在太凉了,凉得他心里发颤。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一向习惯于等待,几十年,几百年,这恍惚不过一瞬的时间,怎么就这么长。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将指尖把玩的口琴收好,转过身,她一身新红襦裙,就这样荡进了他眼里。 “哥哥…我来晚了…”她一路小跑过来,说话还不是很稳,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急什么”他走过去替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我又跑不了。” 他的话轻飘飘的似是漫不经心,她气鼓鼓看向他,“可我想早点见你。爹爹不让我出门,我费了好大劲才偷偷溜出来!” 她一向性子直,想什么便说什么,反倒是他被她一句话闹了个大红脸,他偏过头,摸了摸后颈,“不是说想逛逛吗?” “对呀。”她跑到他身旁揽住他的手臂,“我们快去!” 街市里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她一会想吃这个,一会想买那个,这次又被一个小摊迷住了。 “那怎么这么多人啊?”她踮脚去看,却也只能看个大概。 “猜灯谜的。” 她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就连那月色,都要暗淡几分。 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牵起她的手挤进了人群,红纸黑字的灯谜错综排列着,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目目相对由心起。 他将灯谜摘下,被她绞尽脑汁的却猜不出来的模样逗乐了。 “谜底是想。”他轻轻开了口,声音不高,却足以令在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子真是聪慧过人。”商贩递来糖画,小兔子图案栩栩如生。 “哥哥,你真厉害!”她拿着糖画爱不释手般左看右看。 两人在街市尽头停下,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认识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哥哥姓甚名谁呢。” 杨戬将腰间的赏牌扔了过去,她双手接住,看着上面的字缓缓道:“木二郎。”随后展颜一笑,“真是个好名字。” 他看着她那副傻乎乎的模样,上去刮了刮她的鼻子,上一秒她还开开心心的,下一秒又变得沮丧起来,“爹爹说不能把名字倾予外人,除非…” 他自然知道是何意,不留痕迹地打断道:“你这么爱吃,不如就叫小馋猫好了。”他伸手将她嘴角的碎屑抹掉,“嗯?还想吃什么?” 她气鼓鼓地推开他的手,不满道:“我才没有很能吃!” 他攥住她的手,思绪竟不知飘到了哪里。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紧紧攥着他的赏牌,沉默不语,他将她送至府邸前,她却迟迟不肯进去。 “你该回去了。” 一阵晚风吹过,她偏了偏头,鼓足勇气道:“这个腰牌…可以送给我吗?” “好。”他没有片刻犹豫,直接答应了,“晚上凉,快些回去吧。” 她这才露出笑颜,拽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了些,他微微弯下腰刚想询问,她却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她的唇瓣有些凉,似是蜻蜓点水般悄然离开,等他反应过来,她早就一溜烟进了家门。 他抬起手,不敢相信般碰了碰侧脸,原来被人亲吻是这样的感觉。 怎么办,他突然好喜欢。 4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挑起绣帘步下庭阶,正是暮春,满园芳菲正好,花香甜得沁人,她黛眉轻敛,眼波流转间欲语含羞。她轻抬手臂,似是为这烈烈暖阳而不悦,因她轻微的举动,绣了芙蓉的罗裙曳地,悄悄搭在脚下蔓生的春草上。 而后,她突然侧过头看向他,笑靥盈盈似菡萏,裙裾迎着春日的暖风飘扬,她一人立于花中,似仙又似妖。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没了颜色,天地阴晦虚无,四周没了声音,却有小女子清脆如铃的笑声。 她说,“哥哥,你在发什么呆?” 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恍惚间,竟觉得树上的青杏甚是好看。殊不知,杏儿青时涩口,最让人心酸。 她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可任由媒婆踏破了门也不愿十里红妆风光出嫁,她在等一个人,等她的如意少年郎来娶她。 父母欲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最终目光锁定在一个富家公子身上,公子家底殷实,博学多才,与她也算门当户对,嫁过去定不会亏待她。 他知晓此事的那天,从未感觉脚步如此沉重,在温水里泡了太久,想爬出来又谈何容易。 她自是不愿意,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凭她自己心意又如何拒绝。出阁的前夕,她噙着泪找到了杨戬,眼眸里满是哀戚。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心里宛如刀割一般疼痛,他多想就这样将她抱入怀中。 “哥哥,如果说往后风霜雨雪我都可以忍受,你可愿带我走?” 他颤抖着手臂,几欲答应,内心挣扎后,逐渐反应过来,他是神,而她是凡人,就算带她离开了,也给不了她幸福。倘若运气好,他可以陪她一世,若是运气不好,他回了神界,她自己一人又当如何过? 人的一生虽短,可若是凄苦半生,这一世也就长了。 “从此天高海阔,望姑娘珍重。” 她扯了扯嘴角,未言语,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的萧索和悲切。 他不敢在此多停留,仿若多待一秒,他都会后悔。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是那么洒脱,她模糊了双眼,眼角流下晶莹的泪滴。 “木二郎!”这一声,几乎是拼劲了她全部的气力,是那么的声嘶力竭,他顿了顿,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下,可身上的痛又怎能和心里的痛比。 他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 愿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即便没有他。 5 她终究还是嫁了,十里红妆,风风光光。 他站在不远处,听着传来的鼓乐声,由远及近,敲敲打打地,好像很快就要到他身边。 一墙之隔,红烛高照,帐子里坐着的她,可否有委屈湿了衣襟,凤冠霞帔上的红盖头,可否让她安度余生?可这种种,都再与他无关了。 再也见不到彼此了,杨戬终日饮酒度日,现在他终于理解了申公豹,酒,真是一件宝物,让人醉生梦死,忘却前尘种种。可清醒后的空虚宛若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盖得严严实实,任凭他怎么挣脱,也逃不出去。 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宛若天涯,他索性离开此地,多年漂泊,竟是再也没回来过。 听闻她的消息已是多年后,他欣喜异常地问起她的近况,那人摇了摇头,似不愿再多说。 “听闻她此前染了寒疾,一病成殇,原因不明,药石无力。小姐此前对我们那般好…” 他愣在原地,她还那么年轻,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借口自己懂得医术,这才来至她榻前。 这还是当初那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吗?他在梦里见了她那么多次,唯独不是这样,形容枯槁,面容憔悴,望见他的那刻只剩下了大把的眼泪。 他驱散下人,半跪在榻前牵住了她的手,亦如过去的很多年。相握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险些要握不住,本以为她能过安生日子,可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时间各种情绪五味杂陈般梗在胸口,他眼眶一酸,几欲流下泪来。 “哥哥…你来了…我…我这是不是…在做梦…还是我…已经…已经死了…”她强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从前那清脆如铃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不堪。 “别乱说,你会好起来的…” 可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她不断地咳嗽着,咳出了大量的血,她颤抖着身子从枕下拿出了赏牌攥在手里,“我有好好带着它…哥哥…下…下辈子…换你来找我…好不好?” 他低下头,从喉咙深处说了一个“好”字。 她含泪而终,最后看到了他,也算了却一桩憾事。 雨过天晴时,天街的柳色扯起一片绿烟,半睡半醒间,他总能忆起她的笑颜。 他这一生,看过硝烟滚滚,看过落霞满天,方知此生最深的执念,不过当年竹伞下他与她的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