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我的男朋友，是个很窝囊的人。

    他在天策府混了很多年，平平无奇，不上不下，武艺一般，拿着勉强糊口的津贴。

    有的天策穿着光鲜亮丽，甚至还去七秀烫了一头时髦的发型，手里拿着价值千金的橙武，而我的男朋友，一套破军校服穿了很多年也不换，枪也是破破烂烂的。

    我的男朋友，和我求情缘的理由非常简单，他说我是他见过的唯一穿破军校服的花哥。

    我自始至终没有告诉他我其实有花盒子。

    我带他去南昭皇宫，给他刷出了炎枪重黎，第二天他的手上依然是那把破破烂烂的枪。

    后来我知道，是他的同袍嘲讽他，功夫那么差还敢用炎枪，你不配。

    这个窝囊鬼就把炎枪放进了仓库，再也没有拿出来。

    我的男朋友，真的很窝囊。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入天策府，他挠了挠头，回答我：因为我喜欢骑马啊。

    我的男朋友，只有在马背上，总是耸拉着的眉眼才会神采飞扬。

    这也是我答应他情缘的原因，他骑马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我不喜欢骑马，但是只要他在马背上，我就从来没有受到一点颠簸。

    尽管其他时间他窝囊的不像个男人。

    我和他日常相处没有什么可讲的，他在天策有他的工作，我在万花有我的日课，偶尔他休息，会来找我，给我带些乱七八糟他觉得非常有趣的小玩意儿，这些鸡肋的东西全部被我无情地塞进了床下的储物箱落灰。

    他话很少，我话也少，大多数时间我做事，他坐在一边看，谁也不说话。

    我的男朋友，学不会拒绝别人无理的要求。我去天策府送药，顺便去看他，发现他正在搬运院子里的落石。

    我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说：哦，这是天策府的日常任务之一。

    院子里有很多石头，他一趟又一趟的搬着，汗从他的鬓角滑下来砸在地上碎成好几瓣，洇深了本就浸了血的泥土。而在不远处坐着几个他的同袍，嘻嘻哈哈的谈笑着，惬意的很。

    我还能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我把帕子糊到他脸上，质问他为什么要去答应给别人做活，他局促地擦了两把，小声回答我：谁做都一样的。

    我问他：可是为什么是你？

    他沉默了一下，冲我笑笑。

    我反正就这样了，上战场也杀不了几个人，不如做点儿粗活，好歹是个事儿，也不至于显得太过没用。

    我对他真的有点失望。

    七夕的时候他扭扭捏捏的过来问我要不要去做那个特殊的挂件，我反问他：你想要？

    他说：想啊，看着怪好看的。

    我和他去了枫华谷，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没有阵营，而他是浩气盟的，落地后就被几个恶人盯上了，看起来想拿下他的人头。

    我本以为他会奋起反抗，没想到他却小心翼翼的和他们打起了商量，希望他们能高抬贵手让我俩做完七夕任务，不要打他。

    我不能理解一个天策为何可以如此低微的去求别人不要打他而不是上马和对方干。

    我们拿到挂件的时候，他看起来很高兴，立马就挂在了腰间。

    我其实很想说这个挂件看起来真的娘们唧唧的。

    天策想回到最辉煌的时刻，得找余半仙，从他那里才能进入曾经枫林似火，气势恢宏的天策府。我的男朋友，回去过两次，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他说那是过去的天策，现在的天策是和狼牙军死磕到底的天策，不应当沉浸在过去。

    十二连环坞攻破了七秀后，万花也沦陷了，鼠疫大肆传播，药王下令开谷济世，我也不可避免的跟着师兄师姐们走进大街小巷，治病救人。

    三星望月，月落三星。

    晴昼海下雨了。

    都毁了。

    我的男朋友来看过我一次，他说：别难过了啦，天策早就沦陷了，我都习惯了，你现在是不适应可是以后习惯了就好。

    我第一次冲他发火了，我让他滚。

    他愣住了，抬了一半的手僵在了半空，似乎是想伸向我，但是看到我满脸愤怒，又缓缓垂了下去。

    习惯就好，这句话漠然，冷酷，而又无可奈何。

    窝囊惯了的他会说出来这种话，我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我不喜欢。

    我把他晾在了一边，没管他了，他站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儿，走了。

    我的男朋友，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扬州的信使那里收到了一封信，信里附了一张两万金的银票，还有寥寥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说他上战场了，来不及通知我，只能给我寄信了。本来想买点东西给我赔礼道歉的，也来不及了。

    我真心觉得，按照他的品味买的东西，还不如直接给我钱来的合我心意。

    两万金，也不知道他那个津贴，攒了多久。我没花，给他存起来了。

    我随着同门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战乱之地，每日重复着清理，上药，换药，抢救伤患，我同死神角力，抢回一条又一条生命，或是看着一些已经失去抢救必要的人，眼中渐渐地暗淡下去，化作无神。

    我做不到麻木以待，我痛恨自己抓不住这些生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从我指间消逝。

    人只有在直面天灾人祸之时，才会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

    我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有信使给我带来我的男朋友的消息，这些信，零零碎碎，材料各式各样，撕下的布帛，废弃的纸张，甚至是剥下的树皮，扁平的石块，草草的划了几道浅痕，写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我活着”

    活着就好。

    暖风吹皱一池春水，润以雪融。

    而我收到了关于我男朋友的最后一封信。是非常正式的一封书信，字是我没见过的，上面说，我的男朋友，骑着马追着突围的敌军将领而去，没有人追得上他。

    我回想了他骑马时帅气的样子，潇洒而又飒爽。

    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一骑绝尘将所有人甩在后面的样子，他肯定会有点小得意，但是紧接着他会抿起嘴，努力的追逐那个溃逃的敌将。

    老马是识途的，它回来了。

    春风还是有点冷的。

    他们在信里说，很抱歉。

    我不想要他们的抱歉。我想要他。

    他窝囊，不会说话，也不会讨好人。

    但是他骑上马神采飞扬的向我伸出手邀我双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我去了天策府，领走了他的东西。

    我翻阅了他留下的一切文字，知道了那两万金是他这么多年来攒下的老婆本。

    穷苦的可笑，又很可怜。

    我的男朋友，真的很窝囊。

    我去找了余半仙，回到了曾经那个独避风雨外的万花谷。

    我出来后，又去了战乱前的天策。

    我驻足在秦王殿后面的马场，上一次来这里是和他一起，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告诉我：

    “这些都是过去，你看再多次，也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

    我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我的男朋友，化作了无定河边的骨。

    再也回不来了。

    我站在余半仙制造的幻境里，看着天策漫山遍野红色的枫林，巍峨的秦王殿。

    现实有多残酷，幻境就有多美好。

    美好的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