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殷/凰凌世/崔景宣 (剧情章/瘫痪有)
那天是秋狩的最后一日,师殷是被抬进栖梧殿的。 女帝那日提前从秋狩的围场与猎林中抽了身,临时去了前朝会见即日就将派往幽州治理水患的臣工技师。被遣来的报信的宫人来不及行礼,紧赶慢赶急急俯去她的耳侧。师殷在秋狩时遭遇埋伏刺杀,与马匹一起坠落山崖不省人事,现在栖梧殿救治。凰凌世一阵恶寒,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痛苦地绷断,让她恐惧得近乎颤抖起来。她定了定神,对贴身宫人沉声吩咐了几句。 凰凌世试着调整了面色,却不知道是否还能如常。无妨,众爱卿,请继续讲……她不断告诉自己,国事与民生更加重要,即使是师殷,即使是她。即使是……即使是为了本该与师殷一同行进到那里,然后被进行的刺杀。她临时回来处理政事,本应替代师殷坠落山崖的,应当是自己。 她只记得他们很快便告退了,想必是自己面上真的已经稳不住了。 外面已按她的吩咐备了轿,勤于腿脚的精干小厮翘首待命。 起轿栖梧宫!她不等贴身宫人为她撩起轿帘,便不顾形象地攀进去,自己替小厮喊道。若师殷在,这副样子被他看到了,不知道要训她多久才罢休;也不知道那些宫人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厮们,到底会怎么想这位赤凰国主。 她不管。她甚至想下来飞奔。面见臣工的朝鞋不利奔跑,那赤足也可以。师殷……师殷。 她心思杂乱,只能厉声让轿夫们再跑快些。 女帝朝服和发饰都凌乱着,几乎站立不稳地冲下轿辇。栖梧宫门口十数位待命人等,尽皆列于大殿入口,向她行礼。 “师大人怎么样了!你们为何不进去救治?”女帝急急斥道。 “师大人伤重,不便面圣!” “陛下,殿内正全力救治师尚书……” “陛下,殿内人手充足,我等是奉师大人命,请陛下暂时回避!” “【羽都粗口】!放肆!”凰凌世气急,一把抓起那个请她回避的年轻太医的领口,然后无奈地把他掷回去。 师殷到底伤到什么程度,太医和他的近侍,无论女帝如何探问、盘问、诘问或责问,甚至她盛怒摔了茶盏,或胁他们杖责乃至流逐——师殷的人,如今她是断不敢的——但他们都只是齐齐拜倒,悲声苦谏着,陛下还是不知道为好。 这必是师殷吩咐的。他是过于悲切隐忍,为着她不歇斯底里,为着她继续冷静地处理朝政,所以不愿以实相告吗?还是,他只是想看凰凌世去猜测、去冲动和崩溃? 他们齐齐堵着栖梧宫的门,只是一直跪着,任女帝如何斥责也不再做声。 “让开,朕要见师殷!”凰凌世揪起那些跪着的人等,试图把他们推开;或是举足就踢,妄想从里面踹开一条路到殿内去。 而他们只是惊恐地看着平日里待下极为亲和的女帝变了个人一般,在本是自己的寝宫门口拳打脚踢,然后他们立刻爬回到原位,跪拜着挡住前路,小声哀求。 “陛下,礼佛大典的时辰近了。”女帝的贴身宫人从身后拜道。 “都这个时候了,如何礼佛!”女帝知道自己的模样凌乱不堪,她早已忘了还有一个什么礼佛大典。现在可是七月…… “陛下!群臣已齐备,静候陛下,今日北狐的王储与西树国主皆参与礼佛大典……”宫人不卑不亢,朗声再拜。 “白天狩猎,晚上礼佛。果然造孽。”她想起来了,这礼佛大典确是为了那来访的北狐王储与西树国主而特意定在今日的。 “【羽都粗口】!”“【羽都粗口】!”“【炎州粗口】!”“【羽都粗口】!”女帝狠狠地骂道,不知道是对着谁。 “陛下……陛下不可啊陛下……”连带她身侧的宫人们,都齐齐跪伏下去。 “师殷!!”女帝顾不得了,朝宫内大喊道。夺眶而出的已经模糊掉了她的视线,要是能模糊掉眼前这些人、这些殿堂这些高柱,直接能让她到师殷身边去就好了。 “师大人还在昏迷中,恳请陛下为师大人保密……切勿误了朝政啊。”一位年长的宫人战战兢兢向前,匍匐着求告道。女帝认出这是师宅里,师殷也颇爱重的管事,她便不忍再看了。 “栖梧宫一应陈设遵师尚书安排。”女帝满脸泪痕,只能在栖梧宫门外对着一应人等厉声吩咐道。 “烦劳……烦劳诸位用心照料,务必全力救治师尚书。”女帝不得分身,噙着泪几乎绝望地朝他们行了一礼。 不敢,不敢……宫人们诚惶诚恐地投地大拜,对女帝连声敬谢。 礼佛仪式毕,女帝便接到宫人报来,师殷性命无虞的消息。她在敬佛时,便看到那在帘幕后准备报信的宫人。她恨不得立刻跑过去把她揪过来。无虞,无虞便好。女帝几乎虚脱,神思稍定,硬撑着与北狐、西树人等在大典上略略宴饮了一番,便提前奔赴栖梧宫去。 迎接女帝的,是她完全未承想的画面。 “恳请陛下,赐予万灵丹……”三五十宫人们不分阶等,尽数在前殿齐齐跪倒,大拜而谏。 凰凌世怔住了。万灵丹。除了自己、崔景宣和师殷,没有人知道万灵丹的存在。 “师大人好些了吗?朕要见师殷。”她不管他们哪里听来的万灵丹,只先问师殷的事。 “师大人伤重,自言自惭形秽,形容可憎,不便面见陛下啊。”又是那个管事的宫人,她似乎这一下午更年老了几分。 “师大人思念陛下……” “恳请陛下,赐下万灵丹好让师大人来见陛下……” 形……形容可憎?自惭形秽?女帝头有点昏起来。 “那你们总得告诉朕,师尚书究竟如何了?”要万灵丹,也该给个由头,女帝继续问道。 “师大人性命无虞,但……但……”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说道,前头太医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住了口。女帝实在没了力气。 “恳请陛下、恳请陛下,赐下万灵丹好让师大人来见陛下……”他们又连声劝谏起来。 万灵丹、万灵丹、又是万灵丹。 这些宫人能说出万灵丹这三个字,必是师殷出事后亲口所授,师殷定性命无虞。这呆子要是能遣这帮人日日夜夜口口声声来讨万灵丹,脑子必不会有什么大事。凰凌世想到这里,便感到稍微松快几分。 凰凌世得空便往栖梧宫跑。她干脆把寝宫给了师殷,自去了凤憩宫歇息,或多直接睡在御书房。只是每日就寝前,她还是再去栖梧宫看一眼。万一,万一那些宫人去睡了,或只有三五个她能打得过的。但师殷从未让凰凌世得见她。 “陛下,师大人请求,移至自宅修养。”过了数日,那管事的却自来了御书房求见,“老奴也好照看师大人。” “栖梧宫内一应俱全,宫城人等医者集聚。朕过去看他也更近些,为何要搬回师宅?”凰凌世实在弄不懂。 “奴不知……兴许师大人思家心切。”她诚惶诚恐地道。女帝头昏起来,师宅可不是就在宫门大街近处,哪门子的思家心切。 “烦管事好生照看着师殷,回宅子不远,可路上也得轻点动他。”她信任这管事,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还嘱咐她这些有的没的。 “是,是。”师殷不少带女帝去自家宅子,这管事也见了凰凌世不少回了。女帝果是个真心的,她想。“……陛下……师殷大人,确需要那个……丹药。” “管事大人,”女帝放下奏折,正色看向她,“师殷说的丹药是什么?他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师大人单独对老奴吩咐,说是起死人、rou白骨的万灵丹药丸子,可老奴终究不知是什么意思。”管事也急起来,拜伏于地,“陛下,陛下,若您信老奴为人,请听奴一言。师大人当真是需要这药丸子,不然他再无法陪伴陛下身侧了!” 御书房侧室。 “……陛下有没有想过,也可能是师殷自己。”崔景宣试探着问道,他想给女帝再斟一杯茶,他担心女帝因自己的探问而暴怒,或者,与他离心。但他过分担心着,忘却了茶壶的位置,只好在桌案上缓缓摸索,一如他探知不了女帝这一刻的喜怒。 女帝牵过他漫无目的的手,为他倒了一杯茶,试着并不烫了才送到他手中。她的双手没有离开,覆着崔景宣捧着茶碗的手背,然后才道:“师殷自己。我想过。” “陛下,微臣无意诋毁师尚书,但他对陛下的…所为,陛下不觉得有些不理智吗,臣很担心他对陛下会有所不利。当然,陛下可以说这是臣的私心。”他有些激动,手中的茶盏微微摇晃,女帝稳住他的双手,这让崔景宣感到稍微地安心——他知道自己在说师殷的坏话。 “二来是万灵丹,师大人未必不想取得那颗赤凰秘药。如果师殷是利用不知真假的不良于行,把得到了丹药,无论是服下或者收下,朝堂都会知道陛下藏有万灵丹。而朝中重臣,也见独臂体弱不良于行者,比如卢季庆大人。陛下有良药却私下赐予师尚书,未必不是离间陛下与臣子。 “……同时,崔家也会认为,陛下钟情于我,却一直没有给我万灵丹。”崔景宣的声音弱下去,女帝拿起他手中的茶碗,轻轻置于桌案上,继续握住他似乎变得有些凉的双手。“宗家会认为我再没有用处,陛下会被认为对崔家有异心。如果此事被师殷利用而夺权,陛下……” 崔景宣说的这些,女帝前些日子业已思虑再三。但她很乐于听到崔景宣如此缜密地……为她思量,为她和盘托出。她忽然担心起,崔景宣也会像他口中的崔家人一般,认为女帝是早有灵丹,却不为他所用。那天的密见,女帝还历历在目。“景宣,我得知有万灵丹,就立时召你密见了……”她脱口而出。 “景宣永远相信陛下。” …… “不要哭呀,这么近我能听得到。”他伸过一只手,想替她拭去泪水,另一只手却更加紧握了她。 “于陛下于臣,都知晓把万灵丹予师大人是明智的。所以陛下不必为微臣太过伤神。”良久,崔景宣说道,他微微正了正身子,尽力平静地说。 “于情于理,那万灵丹都应当给师大人。陛下不必自寻烦恼,臣会当作陛下从来没有召过臣来密见。” “臣要告退了,乐坊新来了美人。”他伸手去扶桌案,女帝理他太近,他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站起身来向女帝行礼。女帝知道这句话,知道崔景宣初携她去作乐,这句话是如何让不谙人事的女帝酸涩难挡,又如何让后来的崔景宣觉得她的反应有趣极了。 “崔景宣……你愿意做我的凤君吗。我知道把你困在那四方天地太过残忍了。但我担心无法保护好你。”女帝想去搀扶他,但又忽然感到自己对面前之人的背叛与违誓。她甚至没有立场去阻拦他离开。 “陛下是想要补偿微臣吗。”他凄然一笑。女帝知道,这才是他真实的表情。“陛下的补偿和名分,恕臣无意。臣愿继续在前朝为陛下效力。”他站起来,拿起女帝替他平放在桌侧凹槽的乌木小杖。那凹槽也是女帝特意在每个桌上,命人为他凿制的。 “况且,乐坊的美人,陛下可不会为我送进栖梧宫。”他给了女帝一个、当年纨绔子弟少年意气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开。 “景宣,丹药的事,我还要再考虑一下。”女帝在他身后远处说道,“我应过你,就不该……” ”陛下,若这是崔家的计策呢?”崔景宣回转身,故作嘲讽地笑出声来,“若他们赌陛下会把万灵丹给微臣,除了师殷,然后扶持微臣来分陛下的权势……” “崔景宣不会这么做……无论是谁在背后策划,朕却都不能什么都不做。” “恕臣告退。”崔景宣行了一礼,不再多言。 女帝只能依例唤了贴身的宫人和侍卫,远远去护送他。 栖梧宫。 寝宫内,四处燃了不少师殷喜爱的焚香。女帝熟悉这个气味,是师宅卧房里的味道。但此处,香味浓烈得欲盖弥彰,甚至有一捧香直接被丢在香盆,尚未燃尽。这股浓香不是他所喜的,这也决不是师殷的做派。 不知道他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凰凌世忽然有些慌神。 其余一应事物都已被师殷身边服侍的人等恢复如初,她细细参看,期冀能看出些什么端倪。什么也没有。 她终究是取了锦盒,带着万灵丹前去了师宅。 “恭迎陛下……”师宅一应人等 女帝几次三番被师殷拽到宅子里去,都是半遮半掩的,当真作为女帝驾临的次数还真是屈指可数。 “朕带了万灵丹来。” “谢陛下。” 师宅。 床榻上的师殷更略显清减 “师……殷。” “这样不是很好么。不好用之处尽皆了无他用。也算是一种去伪存真。” 师殷轻抬起手,又有些无力地放下。他知道,便是与之前的自己生了变,变得有些失礼,女帝也会知趣地上前,放下任何身段与他交谈。他太了解身前的凰凌世,他想要得到一个答复;他试着让这个推测由自己口中说出的样子,听起来残忍得得当。 于是他略显苍白的面上现出一丝笑容。“陛下不怕这是臣的苦rou计,来夺陛下本要给崔景宣的万灵丹,然后借机打压崔氏、夺了丹药来拿捏世家的么。” 凰凌世双手覆着师殷靠在床沿的左臂,这副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可以随时依偎下去的姿势。她如今的确依赖师殷到近乎连体相生,她不知道如何偿还为自己挡下行刺的这个人。 师殷说着这番话,他感到她的指尖抽紧了起来,几乎悲凉地擒着他的臂。 “陛下?”见凰凌世失了神,师殷轻声唤她。 她轻缓地深吸一口气,像是动用了极大的勇气,望向那个略显瘦削而终日与床榻为伴的男人,“……怕。但我这样想,对于为我挡下行刺的你,也太过冷血……” “陛下果然早想到了这一层。”师殷笑叹,打断了她的言语。不知是褒赞她的缜密思虑,还是坐实了自己被猜忌的自嘲。 他侧过头,望向窗栏外。窗框实朴又精雅,雕了一枝纤细的梅,窗棂间悬坠着一缕鹅黄的剑穗,是昔日早年大捷得空,凰凌世和她的军士一起锻打的剑上的。师殷!这柄是老娘打的,送给你防身!粗俗不堪。师殷还记得她举着那柄剑朝自己奔来,那位年少的女将笑得热烈。他接下剑,轻声训她,然后为她拭掉面上的火灰。 那柄剑最后断在了羽都城里金吾卫的乱兵之中,只余下剑穗被他悬于窗前。就像失掉的那个师殷和凰凌世。 …… “师殷,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她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每一种处理的方式,都可能让幕后的策划者得利——可能是崔氏宗家,可能是李家,有无数种可能性,现在刑部的这副样子,也未必能追查到结果……崔氏宗家这么做,既暂时制住了你,牵制了景宣这一支的影响力,难免不在对我的命和那颗丹药有心思;李家无论是冠冕堂皇还是借此嫁祸与其他势力都实为渔翁得利……” “陛下独独提着崔氏的‘宗家’。”师殷平静地打断她。 凰凌世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简单给她的推测结了尾:“……也可能并没有这个策划者,只是简单为了行刺。” ”简单行刺?”师殷甚至有些愠怒,艰难地欲直起上身训她,终是因不得力又靠了回去。他微闭双眼,“陛下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一言不发,微微颔首,不知道看向哪里,兴许是师殷的衣襟。良久无言。 “这不是、还有你吗。”师殷看不到的角度,凰凌世恸哭起来。她泣不成声地补上一句,“还有风来、卿恽、封……” 师殷急声唤了人助着自己侧过身,然后在能够触及她时,立刻以近乎可笑的姿势去拥她,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陛下,奴等需为师大人清理身体,请陛下回避。” “如今只是污秽之身罢了。”师殷笑道。 “阿殷……” 师殷试图不去理会她,唤人预备洗濯并加添了nongnong的香。 “速请陛下回避。”他着人上前,几乎架走凰凌世。 “阿凌,近日朝事独力斡旋,辛苦你了。” 她被急急往外送,只能听到身后宫人搬弄他身体的声音。 赤凰六年八月,女帝赐万灵丹予尚书左仆射师殷。师殷身体的残缺全部修复了。师殷对女帝的恩德表示永世难忘。 “陛下来了。本来这一刻,臣已经可以看到陛下了…” 但如今,只有淡淡的泪迹,再一次洇湿了那条依然存在的目遮。 女帝拥住他僵硬的身躯,轻轻和他额鼻相触。“如今你能得到权倾朝野的师尚书的庇护…” “庇护?陛下眼中臣就只是个需要庇护的废人吗。不,是连陛下也坐实了这一点。”崔景宣冷笑。 女帝只是拥紧他,抿着唇无法言语。 “对不起,景宣…” 崔景宣想推开她,但最终没有。良久无声。只有女帝浅浅地哭泣。 是她擅自给人光明,又夺去送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