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杨善不是轻易会哭的人,起码在符申的印象里,好像从未见过那人的哭泣,他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第一时间环住了对方的腰身,抬手轻拍他的脊背,轻声问道:“怎么了,没事吧?要不然我们先去床上、我是说,坐在床上你会不会舒服一点……” 杨善没有回应,只双手抱紧了他,符申便也不动,只沉静下来,一下下的轻拍逐渐转为更为柔和的安抚,而在一片安静中,那人低低的啜泣声格外明显,符申想看看他,想帮他擦去泪水,但对方却倔强地不肯抬头,他不想勉强,两人便继续倚着门板,互相拥抱在一起,汲取着彼此温暖的温度。过了一会儿,杨善似乎是止住了哭泣,他松开手,收回身前在符申的胸口轻轻推了推,符申便也相当了解的放开了手。 他退开几步,低着脑袋转过了身去,虽然动作还算快,但毕竟是阳光正好的大白天,符申仍是看清了他脸上的神态,那人的脸上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眼眶仍是红红的,鼻子一吸一吸,显然还被哭泣的余韵所扰,表情却已是明显强迫自己做出来的冷静淡然,然而他表现得越是如此,符申越是心疼与憋闷——明明都这样难受了,却还是不肯与他多说一句么? “到底发生什么了,和叶怀瑾有关么?如果有,我现在就去把他找回来。”他低声说着,低沉的嗓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一抹隐隐怒意。杨善正要拿毛巾,听出他话里的意味,他有些讶然,下意识转头望了他一眼,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后,他目光微闪,道了句“算,但不止和他有关”,随后拧了湿毛巾给自己擦起脸来。 那话语里分明还有点哭腔,符申一愣,随后泄下劲捂住自己的脸。面对这样的杨善,他是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正茫然间,就听方才安安静静的人一边擦脸一边轻声道:“你先让我收拾完,那些人随时可能过来,不能被他们发现异样。” 也对,他们还身处敌阵,不能在这里掉以轻心,符申轻叹口气,干脆就站在门旁边等他,顺便留意外头的动静。不多时,杨善将哭花了的脸仔仔细细擦净,头脑也似乎全然恢复了清明,他撑着桌子,嘴角勾起苦涩的笑,自嘲轻嗤了一声:“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就是知道了一些事情而已。” 但什么事能让你如此难过、如此失态?符申唇瓣微动,想问却又不确定现在是否是合适的时机,踟蹰间,就听对方继续道:“你说得很准,符申,明明算是个局外人,在此之前甚至对绝情谷一无所知,却看得比我清楚多了。” “可能只是因为,我更多的是从你们身上了解,而不是道听途说或者止于卷宗……”符申温声回应着,同时脑海中已经开始飞快回忆着自己对绝情谷所作出的一些判断,从杨善的神情状态中,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妄下定论。 “……等之后,如果有合适时机的话我会和你讲的,但不是现在。”杨善淡淡说道,胸口有些酸胀,他不知道是反噬还是方才哭了一场的后遗症,而泪止住了不代表就已看开,他自己还需要时间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暂时无法组织语言去和对方解释这算得上是颠覆了许许多多的事实。 有杨善这句不是拒绝的话就够了,符申点点头,刚想提醒对方先喝点水,就听屋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指了指桌上,一边若无其事说着“喝点热乎的,刚烧好”,一边对杨善使了个眼色,对方收到提醒,脸上神色顿时收敛起来,宛如平常毫无异样。他倒了水兀自喝着,就听门被敲响,那个轻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居然还知道敲门,还以为以那人的个性会径直推门而入呢,符申挑了挑眉将门打开,果然是玄鹫来找他们了,不过这回两人的任务不太一样,要去内庄里相距较远的两个不同地方——二人对视一眼,直觉这种时候的分开行动绝不会是好事。 玄鹫带着符申先走了,另外一人领着杨善,带他走进一个从未见过的院子里,对方告诉他这次的训练仍是用房中术套话,让他单独进入了一间极大的房间,杨善绕过设在门口的华丽屏风,却发现这里居然是一间书房,而一位婀娜女子正躺在贵妃榻上,朝他秋波暗送,笑盈盈招了招手。 除了地点有些微妙外,别的倒是与之前的训练并无什么不同,杨善再次先行交谈,确认了对方也是一样不予配合后盯紧了她的双目,轻松施展出了制心术。女子歪倒在榻上,他直起身就等一个答案,然而落入耳中的两个字却让他愣住了。 “叛徒。” 他一瞬间绷紧了神经,而伴随着书柜移开的沉重声响,一道暗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房间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他略显僵硬地转身,果然与鬼面人对上了视线。 “多年不见,善儿你长大了啊,都可以独当一面了。”依旧是慈祥的声线从面具后传出,在杨善听来却无比刺耳,“哦,或许现在该称你为少主了?少主来老夫这里隐姓埋名,是想找金梅瓶么?倒也用不着这么麻烦,直说不就好了,宝瓶就在这后面的密室里,少主不妨与老夫一起进去看看?” 他说着邀请般的话语,朝暗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门口的通路被他正正挡住,杨善垂眸不语,瞥了眼对方手中握着的、一看就很名贵的佩剑,随后背手径直走向了暗门——玄鹫的训练任务一向与武力无关,不许他们携带佩剑,这一点一直被他们视作隐患,没想到这担忧如今还真是成真了。 但无论如何,输人也不能输阵,他腰板挺直毫无惧色,沿着密道一路向前,而鬼面人的脚步声也始终跟在身后,当视野骤然开阔,走入一间地窟似的地方时,他停住脚步,而鬼面人也已经在他身后站定,将密道的门径直关上了。 “金梅瓶并不在这儿吧。”他冷声道。 “在,当然在,老夫怎么会对少主撒谎呢,只是有些事尚未解决,希望能得到少主的协助。”鬼面人不紧不慢越过他,走至一张矮桌边摘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张令杨善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羊天朋看起来仍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他的样貌没有多大变化,只有胡子与两鬓花白了一些,从中年人成为了老者,然而在杨善眼里,他已经不可能再是当初那个谆谆教导自己的师父了。他抿了抿唇,视线扫过摆放着各类刑具的地窟,轻笑问道:“您老德高望重,连父亲都要敬你三分,还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协助的么?” 他故意提起父亲,想看看对方是否会有所动摇、是否会顾及旧情,然而羊天朋的态度比想象还要恶劣,他光明正大嗤笑了一声,假惺惺委屈道:“若不是你父亲多此一举换掉了引路香,老夫也不至于回不了绝情谷,所以现在,只能请少主屈尊来帮帮老夫了。” 他父亲确实在围剿后换了谷里的引路香,但那是为了防止八大门派再次侵入,谁能想到这儿还有个“死人”仍对绝情谷念念不忘。羊天朋对他父亲的谴责态度让杨善脸色一沉,回想起叶怀瑾对他说的话,他咬牙道:“所以你一直在研究引路香,甚至也养起了幽兰虫?” 幽兰虫,一种极其稀有的小虫,引路香里有一味必不可少的材料来自于它分泌的露状物,而制成的引路香则对幽兰虫也有一定的吸引作用,但这虫子本身极难存活,谷里曾经有专人专门负责饲养,而围剿之后他们自然是再没这个闲心,因此幽兰虫也便愈发少见了,但如今,它却成群的出现在了苍鹫庄外,除了有心饲养外实在难有第二个原因。 “对啊,还真是多亏了这些虫子,不然这次怎么能意外发现少主呢。”提起这个,对方捋着胡子,得意大笑起来,“真的是意外之喜啊,本打算拿到金梅瓶就也够了,没想到少主也会来此。玄鹫说你的腿上有被幽兰虫咬过的痕迹时,老夫还险些不敢相信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么?杨善愕然张了张嘴,下意识嘟囔道:“居然连它咬人的痕迹都知道……” 叶怀瑾认出了幽兰虫,它们被杨善留在树干上的香味记号所吸引,实在过于惹眼,也因此才让他判断苍鹫庄里必有曾经是绝情谷的人,而杨善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咬他的很大概率就是幽兰虫,是被他身上引路香的味道引来的。但所谓虫咬之痕,大体都挺相似,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因为这个自以为无关紧要的小细节而暴露。 “不止呢,我们还发现了幽兰虫的其他妙用,不过现在可不是聊这个的时候。”羊天朋脸上挂着虚伪至极的微笑,朝他招了招手,“善儿啊,咱们久别重逢,你不打算给为师一点见面礼吗?我看奇书就挺不错,你应该已经学了吧,不如就带老夫回绝情谷,让我这老骨头也瞧瞧奇书之妙,正好还能与你父亲叙叙旧,你看如何?” 荒谬。杨善闻言猛地抬头,不客气喝到:“你已经抢了金梅瓶,现在还敢觊觎奇书?!” 对方毫不在意地嗤笑道:“有何不妥么?宝瓶可以为我绝情谷的复出而造势,若是加上奇书,可谓双剑合璧,老夫定能恢复绝情谷昔日之荣光,让绝情谷重新称霸天下。” “别开玩笑了,你根本只是想自己独占,想让自己独步武林吧。”烂俗透了的一套说辞,杨善连听都懒得听,只冷冷道,“这里也不是绝情谷,苍鹫庄与绝情谷没有、也永远不会有任何关系。” “看来少主是不太愿意配合我了。”羊天朋的表情看起来不甚意外,对于杨善直白的顶撞态度,他甚至直接笑了笑,眼神轻蔑,仿佛是在打量不懂事的小孩儿,“果然是太熟了么,把话说这么直白,对你我双方可没好处呐,不过既然如此,那善儿你猜猜看,接下来老夫会做什么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开步子,朝杨善缓缓走来,他手中的剑仍未出鞘,但杨善并不敢放松警惕,他往周围扫视一圈,确认别无出路后却是淡然一笑,冷静说道:“你不会杀我,你还想进绝情谷、还想要奇书,而我是唯一对这些都知情的人,不然你也不会假惺惺在这里陪我说半天话了。” “……是啊,少主只有一个,轻易杀不得,不过办法有的是。”他声音逐渐低沉阴霾,作势就要拔剑,那只手却在中途出其不意改变了方向,径直朝着杨善的肩膀抓去。杨善反应算得上快,立刻后退侧身,试图绕到对方的左侧去夺那把剑,然而羊天朋本就武功高强,而且确实曾是他的师父,那双鹰一样的锐目一眼看穿了他的路数,随后屈指成爪,快狠准地钳住了杨善的左肩。剧烈的疼痛从那人的指尖蔓延至全身,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快麻了,咬不住的牙关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委屈少主了,不过没选择逃跑,还算是有些骨气。”羊天朋阴阳怪气地说着,一脚踢在腿弯让他跪倒在地,随后对着鱼贯而入的手下命令道:“把咱们少主带下去吧,严加看管,不能掉以轻心。” 果然有埋伏,反抗不是明智之举,杨善缓和着粗重的喘息,任由拿着绳索的喽啰小心翼翼靠近自己。 他有身份在,羊天朋再如何也不会真拿他怎样,但符申那边…… 他苦笑一下,都身陷囹圄了,自己居然还有空担心对方,当真是鬼迷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