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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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佳宁十七岁那年,正高二。上学期,家馨结婚了,和一个爱她的人。下学期,家馨意外死了,家里翻天覆地。 那天,佳宁还没放学,忽然被班主任叫到教室外去。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看了看她,“你回家吧,你哥替你请好假了。” 她愣愣地走到学校门口,上了车,问才叔,他也只是摇头。 走进家门,空气像是被压在高压锅里,死劲焖煮着,佳宁最先看到哥哥万浦泽,他站在长廊边,手中夹着燃烧的半支烟。 那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抽烟。 佳宁没来得及多想,惴惴不安到了他面前,平复着喘气,“哥,出什么事了?” 万浦泽一言不发,抿紧着唇,似乎在想该怎么跟她开口,这时,屋里又传来一阵恸哭。 是沈一心的,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恐,从来没听过她发出这样——类似嘶吼的哭喊声,万佳宁忽然觉得有千金重的东西压住了自己脚步。 虽然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给自己内心建设了无数种可能,比如爸爸仕途受损,比如他们要搬离这座城市,比如…… 十七岁的万佳宁,第一次近距离直面生与死。 她已经忘了那阵家里是什么样,进进出出的人一波接着一波,那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夏天可以热得让人窒息。 只记得,端庄的沈一心的脸上没了笑容,温厚的万富华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她注意到他的白头发一小簇一小簇的冒出来。 没有人管她,佳宁几度想出声安慰她的家人,一想到万佳馨,到嘴边的话变得莫名苦涩——佳馨是家里所有人的骄傲,是沈一心最杰出骄傲的作品。 和佳馨相比,她们两个人判若云泥。 从她记事起,佳馨就是很出色。第一天到学校报道,老师向别人介绍她时,也是如此——学校常年第一名的meimei。 家里人看重佳馨不比万浦泽少一分。她从来都是笼罩在佳馨的光辉之下,但她并不嫉妒,相反还很开心,不论在外还是在家,因为所有人都关注佳馨,她可以很轻松就逃出去玩,偶尔编个小谎也没人发觉。 万佳宁的童年近乎完美,除了一个人的干涉,那便是她的大哥万浦泽。 大家目光凝聚在佳馨身上的时候,他却仍旧能够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出门去了,还能准时出现在游乐园,将她带回家。 - 佳馨死了,她的光芒却没有一并带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又开始表现出对万佳宁的格外关心,都试图将她打造成第二个佳馨。 佳宁正直叛逆期,放养了十几年,一朝一夕是不可能纠正了。沈一心对她失望一次又一次,每每都把那句“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怎么就和你姐差这么多”挂在嘴边。 佳宁知道,沈一心骤然失去最爱的女儿,心理受了不少刺激,所以她说什么,她都默默地接受,也尝试着努力。但人的心都是rou长的,她听得多了,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总是夜里盖着被子嗡声哭泣。 佳宁讨厌起自己来,正如沈一心所说,她也觉得自己差到没边,怎么佳馨能够做到的,自己再努力也达不到。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在被子里颤抖,直到一双温和的大手将她从濡湿的薄被里拉了出来。她瞪大眼,呆看着多日不见的万浦泽,眼泪还无声地淌着,他屈起指腹,轻轻替她拭干。 那是万浦泽自她高中后,两年里第一次踏进她的卧室。他对她表现出兄长的关心,极尽温柔地安慰她。 或许是从前的佳宁太过无法无天,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致的感情,也或许是她根本觉得家人的态度应该是一成不变的。 她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小声地抽泣,“哥,我真的好差劲,连佳馨万分之一都比不上,呜呜......” 他没有动,任由她将鼻涕眼泪抹在他干净的西装上,过了好久,直到哭声断断续续,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佳宁是佳宁,做好独一无二的自己就可以了,不用强迫着为了谁而改变。” 他的胸膛温暖而有力,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安宁,她打了一个小嗝,“可是,可是现在没有人会喜欢原来的我了......” “谁说的,大哥喜欢......这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是爱你的,只是母亲的方式有时候太急切了些。” “真的吗?.....”佳宁从他胸前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眼里充满着对他话的狐疑。 他点了点头,黑褐色的眼眸里,很真挚地注视着她。 她对此深信不疑。 - 佳宁恢复了些许活力,但紧接着,又发生一件大事,让她彻底地迷失了自我。 万浦泽已经创立自己的事业,回家的时间渐渐变少,他嘱咐她好好迎考,将来毕业就可以离开家里了。 她点点头,对大学生活充满前所未有的期待,她甚至已经想好,将来就考到他所在的城市里去。 周末那天,沈一心忽然将她叫到了房里,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但佳宁竟然从中看到几分怜惜。沈一心自从佳馨去世,大病了一场,之后又对她的教育充满失望。 她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和佳宁这样长谈过。 佳宁坐在一边的椅子里,搓了搓手掌心,不知不觉沁出了黏湿的冷意。 沈一心难得的问及她在学校的情况,开心与否,她只是规规矩矩地回答着,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该聊的聊完了,佳宁起身准备道晚安。 沈一心叫住了她,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mama都还没有说完,这么着急做什么,坐下。” 佳宁慢吞吞地坐回了去。 “佳宁,”沈一心似乎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挨着她近了些,将她的手握住,佳宁有些不能适应,她们已经很久没牵过手,她想抽离,最后还是忍住了。 只听沈一心接着说下去,“佳宁,妈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和你爸......” 佳宁觉得耳朵轰的一瞬间聋了。 之前的两个多小时,沈一心对她说了好几次,不论何时,都要记得,爸爸mama永远爱你的话——在她说完这件事以后,就像个笑话。 他们离婚了。 佳宁以为自己会惊讶,愤怒,甚至嚎啕大哭,结果什么也没有,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怎么动。 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木讷地走回到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平静,或许是一时间思绪繁复,所以有些蒙,也或许,她好像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自从佳馨的离开,整个家里就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似乎发生什么都理所应当。 - 佳宁在卧室床上坐了一个晚上,期间好几次,她抓起手机,想打电话,却又放弃了。 万浦泽说不定早就知道,但他已经是个独立的成年人,大人之间的事,对他又有什么影响呢?或者他不知道的话,大半夜,她不应该去打扰哥哥的休息。 佳宁起身,悄悄走出了家。 她忽然很想卫斯厉,他已经离开差不多一年了。 如果他可以通电话,他一定会对她说,他永远是支持她的,哪怕所有人都抛弃她,但她可以相信他。一想起他那坚毅的表情,她觉得轻松了些许。 她去了他们的秘密基地,就在他家旁边的那个空房子,院子里有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沙堆,从她幼儿园的时候就存在了。 半阙月亮半隐在厚重的云层里,佳宁待了一会,被蚊子咬的腿上手臂上都是红包,只好往家里走。 在门口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到了万浦泽,他没有开自己的车,有一俩粉色的玛莎拉蒂,停在她家不远处。 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喊住了他,接着,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万浦泽也笑了,把她拉到面前,轻轻地吻了一下女人的额前碎发。 那个女人穿着裁剪极好的浅杏色套裙,看起来或许二十八九岁,但周身的妩媚使得她看起来拥有着三十岁的气质。 转身时,万浦泽看到了忘记躲避的佳宁,笑意顿时凝固在唇边。那种笑,很迷人,是佳宁从未见过的,他对自己笑的时候,永远像个长辈,更多的是慈爱与包容。 就像包容她告密他高中时的初恋一样。 佳宁想到这,终于回过神,还是硬着头皮往那边走,“哥,你回来得真早。” 她分不清现在是快要天亮了还是才天黑不久。 他拉着一杆二十四寸的行李箱,面上维持着淡淡的,朝她点了个头。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 他没问她怎么会在外面。 要进屋的时候,他喊她的名字,佳宁有些惊讶,在台阶上转过头来看他。 “嗯?”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往下,最终停在了被她挠得看起来有些夸张的,红肿一片的大腿,出门的时候,她连睡衣也没换,就穿着棉质的短裤跑了出去。 她下意识将那条腿往后缩了缩,试图做些无用的掩饰。 “等会来我房间吧,我那有消肿药膏。”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他就自她身边走了过去。哥哥的身上还带着某种甜腻的女士香水味。 佳宁皱起眉,站在那好一会,她知道这是来自刚才那个女人的,她看起来妆容精致,比哥哥大了好几岁,浑身上下都是成熟到极致的女人味。 她又想起被她拆散的初恋,和她大哥同一个年级的校花:那时候每回他大哥第一名,成绩单上校园排名紧挨着的下一个,就是她的名字。 佳宁想了想,却记不起来那两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