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月（一）

    前几日刚下过场大雪，整座灵台山都笼在一片白中。

    虽说天已放晴，但由于山上气温偏低，故上山的小道上至今还铺着厚厚的雪，很不好走。

    一老汉身背竹筐，拄着根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道上。他走得极慢，但每走一步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给寂静的山林平添几分生气。

    灵台山是座小山，没啥名气，却不知为何山间灵气充沛，适宜灵芝生长。

    正时值世间修仙之风盛行，上有天子权贵为求长生，下有民间百姓为求通途。然其中有灵根者尔尔，能飞升的更是凤毛麟角，大部分人耗尽毕生心血到头来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但这依然无法阻挡世人对于大道求索的狂热。

    灵芝作为补气筑基之良材，自然在市场上被炒得火热，越是上品的灵芝越能卖个好价钱。因此就算山路艰涩难行，也仍有山下村民前仆后继地冒着危险上山采摘。

    突地地面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动，是有人急速跑动的声音。

    一道黑影忽然窜出，鬼魅般掠至老汉身旁，不过轻轻一撞，老汉便应声倒地，竹筐里的工具也散了个七零八落。

    “站住，你个小贼！”

    立马又有约莫十来人闹哄哄地赶到。为首的青年手里擎把锄头，怒目圆睁地喝道：“臭小子！你跑啊！敢偷老子东西，你不想活了是吧！看老子不抽你筋扒你皮！”

    原来那黑影竟是个少年。

    那少年也不怕，抱肘冷冷瞧了他们一眼，哂道：“你的东西？你叫它它会应你吗？”

    说着还挑衅似的当着众人的面掏出藏于衣襟中的灵芝晃了晃。

    青年顿时气得破口大骂：“你找死！”抡起锄头直冲少年喉头而去。

    少年嘴角噙着笑，不避也不躲，只微微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那伏地不起的花甲老汉身后。

    果然——

    锄头停住了　。

    青年大惊：“爹，你怎么在这？”

    老汉纹丝不动。

    青年赶忙扔下锄头上前察看，只见他双目紧闭，口鼻不断溢出鲜血，再伸手一探鼻息，发现已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便再顾不得其他，立刻就嚷着要下山去：“爹呀，你撑住，我们马上下山去找大夫。”

    旁边的同村人见此情状，于心不忍，纷纷抛下手中器具，拥上来帮忙。

    一时间竟再没人去管那灵芝的事，少年也趁此机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少年其实并不是人，而是只狼妖，大名白愁飞，就生活在灵台山山脚边的一处石洞里。

    不知是受这山间灵气影响，还是天生根骨奇佳，他很小便有了灵识，觉得自己与其它同类不同，对茹毛饮血之类的事兴致乏乏，反而更喜欢效仿人类生活，因此经常跑去山下村子里同人打交道。

    可惜在凡人眼中，妖就是妖，邪祟总归是会害人的，纵使他再怎么通人事，不去伤人，却依旧被当作异类所排斥。

    一开始被泼符水驱赶，白愁飞心里很是委屈。但没多久他就想开了，他觉得人们排斥他就是因为自己和他们长得不一样罢了，这样的话那自己也变成人不就好了。

    之后他努力修炼，终于有一日成功化成了人形。他开心地下山去，却差点没被黄袍道士打得魂飞魄散。

    白愁飞这才明白人妖殊途，是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石洞边生着些花花草草，终日沐浴在灵气里，时间一长，也生出些精精怪怪来。

    花儿精草儿精告诉他之所以被发现是妖是因为白愁飞道行不足，无法掩盖身上的妖气。

    接着又说起那些凡人求仙问道之事，还说这灵台山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做月台山，是为了供奉月神所取。传说从前在月神的庇护下，这里风调雨顺、生活安乐——瞧这丰沛的灵气就可知晓。可有一天月神突然失踪了，此后便再没出现过。昔日香火鼎盛的月神庙不复存在，月台山也变成了灵台山，只有个怪人还在那破庙里坚守着不肯离去。

    白愁飞听完，若有所思道：“做神仙真有那么好吗？”

    “那可不，听说神仙都是住在天上的宫殿里，要啥有啥，过得别提多滋润了。”花儿精羡慕道：“要是我也能成仙就好了，到时混个百花仙子当当，岂不快哉。”

    白愁飞舔了舔嘴唇，竟也被勾起几分欲念来，他心想，不就是飞升成仙吗，既然那些愚蠢的人类可以，像自己这般聪慧自然也可以。

    于是他白天下山去偷偷观察凡人如何修炼，等到晚上再回洞里温习一遍。久而久之，竟也被他摸出点门道来。

    白愁飞于山下偷师时屡屡听闻那灵芝的功效，难免心生好奇。灵台山上盛产灵芝是没错，可他作为一个初学妖也分辨不出其中好坏，所以就把心思打到了上山采摘的村民身上。

    ——不会采他还不会偷吗？

    因此便有了偷灵芝这一遭。

    白愁飞盯着手中这朵娇艳欲滴的“战利品”，先是轻轻掸去表面凝结的霜花，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块吃下。

    甫一入肚，便感觉一股热流自上而下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一开始只是微微暖意，可越到后来却如同被烈焰烧炙般灼痛难忍。白愁飞又是疼又是热，他瘫倒在地，恍然间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和那朵灵芝同样的红。

    又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白羽……溶进燃燃火焰里……

    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

    冒泡？

    白愁飞猛地睁开眼。

    只见一个红衣人正坐在他旁边，照看着一口小锅。

    锅里不知道煮着什么，飘散出一股腥臭无比的味道，令人作呕。

    “呕——”白愁飞实在没忍住，扭头就吐了出来。

    “哦，你醒了。”红衣人见他醒过来，眼睛一亮，笑眯眯地端来一碗药汤，“正好，趁热喝。”

    白愁飞低头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这可不就是方才那口小锅里煮的东西吗！这原来竟是为他准备的吗？

    腥臭的味道近在咫尺，熏得他两眼发黑，又吐了个天昏地暗，差点没撅过去。

    红衣人体贴地用帕子揩去他嘴角边的秽物，柔声劝道：“良药苦口，病才能好得快。异火攻心，须得用寒药压，否则不出一柱香就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死。”

    白愁飞欲哭无泪，这哪里是药苦的问题……这明明就是要他的命啊！

    但喝也得死，不喝也得死，横竖躲不过，不如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