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武之不化骨(一章完结)
我在黑暗之中沉睡许多年。 地下的寂静让我遗忘了许多事情,我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是谁将我埋葬,只隐约记得有一个人将我封入棺中之前,对我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是我亏欠了你。” 谁亏欠了我? 我并不知道。 我原以为自己会一直长眠于地底。 直到今日,我被火焰燃烧的声响吵醒。 我的耳畔萦绕着火焰撕裂虚空声,隐隐约约中还听到昂长复杂的咒语。 四周太过吵杂,令我从深沉而漫长的梦境之中惊醒。 我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俱是滔天烈焰,烈焰之上,炎日当空,笼罩住我。 我坐起身子,尚未思考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四周的咒语忽然停止,紧接着炸起此起彼伏的尖叫,那些尖叫太过于刺耳,我寻找声音来源,目光越过重重火焰,我发现自己被放置在高台之上,身下铺满燃烧着的木材,高台之下是黑压压的人群。 真热闹…… 我还没来得及感慨,十几支箭矢破空而来,划开火焰,扎进我的身体。 我低下头颅,注视着刺穿胸膛的弓箭,受到这样的伤,我却并不觉得痛。 我带着满身箭矢,越过火焰,踩着燃烧木柴,跳下高台。 四周的人瞬间散去大半,逃也似飞地向后跑,也有人往前冲,拎起斧头往我脑袋上砍,我反手握住斧刃,拧碎了斧子。等我清醒以后,周围的人都跑得一干二净。 天空烈日炎炎,炽热的光芒打在皮肤上,刺得我不舒服,我将身上箭矢一根根拔除,然后跌跌撞撞地往不远处的山林中走。 我在森林中游走了整整十日,直到一位道长寻找到我。 当时,那位道长立于古榕枝桠,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约莫二十岁,生得眉清目秀,身穿洁净道袍,背着四尺长的剑匣。 道长注视了我很久,忽然笑了:“原来已是不化骨,难怪青天白日也敢出没。” 不化骨?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对方。 “有人花钱,买你碎尸万段。”道长拿出一个红色卷轴,丢到我面前,卷轴上边画着一个白面獠牙、蓬头垢面的家伙,一旁隐约写着天级字样。 画中人是谁?我么…… 道长轻抬右手,挽出一个奇特手势,身后剑匣缓缓开启,五柄利剑从剑匣飞出,以流星赶月之势,朝我袭来。 我连忙躲开,跳到石壁后方。飞剑扑了个空,立即调转方向刺向我。飞剑仿佛有灵体附身,灵巧得不似死物,我与它们缠斗几个回合,被其中一柄利剑穿手掌,将我钉于树干之上。其余四剑攻势迅疾,我拔下刺入掌中的利剑,向前方虚空一划,蓄起的剑气将四柄飞剑硬生生震退一丈远。 道长诧异道:“华山剑法?” 我握住剑,半跪到地上,脑袋疼痛欲裂。握起剑时柄时,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忽然涌现,这种情绪来势汹汹,仿佛汪洋大海要将我吞没。 我知道如何使用长剑,至少曾经知道过。 道长从树枝跃下,落在地面,他一挥衣袖,其余四炳飞剑再度飘浮而起,朝我袭来。我想拔剑应战,可惜因为脑袋疼,反应慢一截,被道长用剑封住颈部。 锋利的飞剑横亘在我的咽喉,我再往前一步,将身首异处。 道长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询问道:“阁下生前可是华山弟子?” 我望着他,一言不发。 道长又道:“若尚有神志,且往后退一步。” 道长看得出来我能大致听懂他的话语,正在试探我还存留几分人的意识。 我要是往前走,脑袋当场搬家,我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往后退了退。 这次轮到道长惊讶了,他见我确实听得懂人言,手掌向上一翻,我手中的剑缓缓往上抬起,支撑起我的身体站起来,等我站稳后,他一收手,五柄飞剑全部撤离,飞还道长剑匣当中。 “阁下骨龄约莫二十五,加之练就不化骨,更多一个甲子。”道长上下打量着我,笑了笑,向我俯首作辑,看似谦逊礼貌,语气间却不带温度,“原来是位华山前辈,晚辈多有得罪。” 我盯着他瞧,沉默不语。 道长相貌很年轻,笑起来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他对我的身份似乎很感兴趣,提议说要带我走,去寻找把我炼制成僵尸的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补充一句:“不许犹豫,不然贫道立刻割下你的脑袋去交差。” 我无言以对。 他本就是为了灭我而来,修为高强,实力在我之上,我不同意,他有的是办法让我灰飞烟灭。 后来,道长把我带到一座村落,让我暂时躲在村口,然后他独自入了村。 我认得这个村子,十天前,我就是在这里苏醒。 我爬到树上守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快落下之时,才看见一大伙人将道长送到村口,那些人说着感恩戴德的话,一路点头哈腰的。 道长与这些人客套一番,潇洒离去。 我等到村民走掉,连忙下树,跟上道长。 道长带我来到一条河边,递给我一套干净衣物,让我先到河里洗澡,他自己则坐在岸上,分享着从村民口中打听来的信息。 他说,我是被河水推到这里的,有村民发现了我,见我白面獠牙,只当遇到妖魔,寻了几位法师做法,将我焚烧,结果弄巧成拙,反倒把我从沉睡中弄醒过来。我逃走了,村里面唯恐遭遇报复,筹钱发布红榜追杀令,于是道长找到了我。 道长若有所思:“你被河水冲到此处,说明埋尸地在上游,此河之上俱是崇山峻岭——疾流立墓,险境埋尸,大凶大煞。看来将埋葬你的那个人,与你不是有大恩,就是有大仇。” 我默默地洗干净身上泥垢,爬回岸上,拿起道长送的衣物就往身上套。道长见我愚笨,制止住我的动作,亲自帮我擦干身体,再教我穿衣。 一番忙活之下,终于收拾完毕,道长似乎很满意:“果真是人靠衣装,换上一身行头,还挺人模狗样。” 我问他:“为何帮我?” “你不会穿衣,贫道不帮你,难不成要看你作践衣物衣物?” “为何帮我?”我执拗地继续追问。 道长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回答得模棱两可:“你是贫道的任务目标,遇到贫道,是你的造化。” 他说这些话时,正对着月亮,轻柔的月色覆盖在他秀气面容上,温润如玉。 我看得出神。 天亮以后,道长买下一艘木舟,计划乘船沿着河流向上走。他把我赶去船腹划桨,自己则躺在船头吹风,时不时掏出罗盘查看方位,然后指挥我划船的方向。 木舟载着我俩逆行而上,越过万重千山。 道长对我很满意,因为我力气足够大,划船平稳迅速,还不用休息,能连续划好几天。他有时候躺累了,就跑过来挨着我,赞叹道:“真不愧是不化骨。” “不化骨……”我很困惑,这个词我听他提起无数遍,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尸王之王,rou身不灭,魂魄不腐,超脱生死。换句话来说,你已经获得长生,只不过以尸体的身份存活。”道长摆弄着手中罗盘,耐心地给我解释,“华山大侠还保留有生前记忆么,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我摇头。 “那就叫你大僵尸。”道长随口替我起名字,带着几分任性,“贫道姓墨,单名一个轩字,你可以唤我墨道长,也可以唤作墨轩,若是rou麻一些唤为‘轩轩’,贫道也不介意。” 我点点头,记下了他的名字:墨轩。 墨轩道长手中的罗盘密布文字与符号,每前行一段路,他都得对着四个方位分析一通。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勘察风水。 我又问怎么勘察,他回答“关你屁事”。 于是我只能默默划船。 小船在江中漂浮两天三夜,河道越发窄小险要,两岸地形逐渐变得陡峭,水流湍急,当小船划到一处裂谷之时,墨轩忽然举着罗盘说道:“就在附近!” 他话音未落,划船的木桨应声断裂,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小船被水流推开两丈远,险些翻船。 我连忙抱起墨轩,跳离小船,用手指扣住河边悬崖,吊在岩石上。 墨轩道:“河底有东西。” 少顷,深不见底的河水,探出几十根色泽红艳的藤蔓,如同望潮一般舒展开来,缠绕住木船往下拖拽,木船瞬间粉身碎骨。 墨轩攀附在我身上,掏出一张符纸,点燃后丢入水中,轻飘飘的一张纸片好似有千斤力,遇水直坠而下。 墨轩将下面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拍了我的臂膀:“是鬼落藤,水葬陵墓守卫者,说不定守的就是你的墓地。你认得它么?” “不认得。”我说。 墨轩身体胡乱扭动,我怕他掉下去,紧紧搂住他的腰。 “既然不是熟人,贫道不客气了。”墨轩身后剑匣一开,利剑飞出,五柄飞剑依次刺入水下。 此地光线昏黑,我看不清水下情况,只感受着墨轩怀抱住我,手掌在我身后一阵比划,不到一盏功夫,河底冒出汩汩赤水,那赤色鲜艳得仿若血液,随着赤水漂浮起来的,还有断成一小节一小节的藤蔓。 “死了?”我问。 “逃了。”墨轩笑道,“还陵墓守卫者呢,真不靠谱。” 飞剑破水而出,在墨轩身边来回翻飞,墨轩挣脱我的怀抱,踩着其中一柄飞剑,来到水面,他手持罗盘,继续勘探四面八方的风水流向。河面风大,掀得墨轩的道袍与长发猎猎作响,只听他嘴里念念有词:“渺渺江水,魂其列昭,走影洐官,天地同韬……” 过了一会儿功夫,墨轩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松开抓着岩石的手,跳入河中,游到墨轩身边。峡谷水流湍急,我游动得颇为吃力。 墨轩踩在剑上,半蹲下身子,将另一柄剑放在我的手心,说道:“大僵尸,你能长时间待在水里,就劳驾下水探探路,墓地入口在此处往下三丈处,剑会为你指明方向。” 我点点头,带着剑一头扎入水中。鲜红的河水并未完全散干净,我看得不太清楚,幸亏有墨轩水上在cao控着他的武器引路。 剑直直扎入河底悬崖边的一处碎岩石堆——入口在石堆里。我开始清理这个地方的碎石和淤泥,用爪子刨了半个时辰,清到最后,发现石块下方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巨大石碑。石碑有一人高,上面雕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一旦靠近,就感到身体不适。 我往上游,浮出水面,把水下情况说给墨轩。 “带我下去看看。”墨轩若有所思,从飞剑上走下来,跳入水中,扑到我怀里,“我在水中坚持不了半刻钟,若是拍你的手臂,你就立即带我回到水面,不然我活不成。” 这个道长也是奇怪,相识不到三日,明明是为了杀我而来,如今居然将性命托付给我。 我抱着他,沉到河底,来到石碑前。 墨轩探出一只手按在碑上,摸索两下,他看清花纹后,忽然眉头一挑,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奇怪,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 墨轩拿出了十枚铜钱,将九枚铜钱插在石碑四周,剩下一枚划破自己的手,然后连同血和铜钱一并拍在石碑中央。 我正要凑过去细看,墨轩拍打我的臂膀,示意我赶紧走,似乎非常着急。我立即带他往上游,出了水,墨轩喘息两下,又赶紧叫我去悬崖边,别待在水里。 我听他的,搂着他爬到两侧的石壁上。 不一会儿,水下传来一声闷响,河面紧接着出现巨大漩涡,水位瞬间下降半尺,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河流才恢复正常。 这时,墨轩又掏出一枚铜币抛入水中,铜币在水面漂浮好一阵才沉入河底,他说道:“可以下去了,有路!” 我再次揽着墨轩来到河底,石碑已经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五尺高两丈长的隧道。我们越过隧道,发现里面是一座溶洞,洞中寒凉至极。 我爬到洞xue的岸上,寻了一处平稳地,才将墨轩放下。 墨轩点燃火折子,借着一点火光,我看清了四周围情况。这个洞xue有四亩地宽,形如龟甲,内部布置得如房间一般,用石头雕琢出全部家具,石床石桌石凳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石板雕刻的山水画作为装饰。 墨轩从袖口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倒出两颗漆黑的小药丸,一颗自己吃,一颗丢进我嘴里。药丸虽小,却烫如火石,一进嘴里,吓得我立即吐出来。 墨轩看了看药丸,又看了看我,忽然想起什么,捧腹大笑:“抱歉抱歉,忘记麒麟药除了祛毒,也能除秽。” 我感觉他并没有半点愧疚。 果然,墨轩嘴上说着道歉,却直接了当地走过来,薅下我一缕头发。他把我的头发用红线缠绕起来,一并点燃,再将得到的一丁点灰烬抹在我额间。我的额头传来一阵寒意,让我忍不住后退一步。 “来对地方了。”墨轩观察着我的反应,撩起湿漉漉的衣角擦拭干净沾染灰烬的手指,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高兴,“让贫道好生瞧瞧,你这个尸王的宫殿有什么值钱宝贝。” 墨轩举着火折子四处查看,这儿翻翻,那儿瞧瞧,活似一只巡查地盘的猫。 洞xue空旷,没几样东西,他很快就搜查个遍,又觉得无趣,站在石刻画旁细看。 我也凑过去,看见石板上雕刻着一株桃树,树下有两个小人,一个舞剑,一个弹琴。 墨轩问我:“弹琴的是谁,你的心上人么?” 我并不知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 我早已不记得太多事,连自己姓名都不清楚,哪里还知道有没有心上人。唯一有印象的是自己被封入棺材之前,有一个人握住我的手,告诉我:“是我亏欠了你。”我唯独记得这句话,记得这个声音,可是说这句话的人,我却忘记了他的模样。 重要吗?不知道。 过往种种,早已化作一缕轻烟,飘散在昨天。 墨轩没有太留意画作,而是站在墙壁上,沿着石壁一路敲敲打打。 我询问他在做什么。 他告诉我,这个山洞处于五行中央土,主祭祀,并不是我的埋尸地,房间附近应当还有一个洞xue。他摸索半天,在墙角一处寻找到了缝隙,缝隙不大,但是非常整齐。 墨轩拔出一柄宝剑,把剑刃卡入缝隙中,试图撬开墙面。 这时,我的身后有水声响动,我警惕地转身,看到入口有几十根赤色藤蔓探出水面。 逃跑的鬼落藤又回来了。 墨轩也注意到这边情况,拔出其中一柄宝剑丢给我,让我对付这些藤蔓,而他继续查看怎么打开墙体。 墨轩的剑细长轻盈,我拿着总觉得不趁手,当然,藤蔓也没有给我习惯的时间,张牙舞爪地扑腾过来。 我反手砍断近身的藤蔓,又持剑斩向未至的藤蔓,一招一式不用经过考量就能做出来,我的身体是习惯以剑为武器的。 藤蔓并没有实质性的威胁,它太过于弱小,先前又被墨轩重伤,很快被我砍断全部枝条,拽到岸上。藤条剩余的部分蜷缩成球状,我一把劈开,看见内部包裹着的是一只紫色蟾蜍。蟾蜍见着光,发出一声怪叫,作势扑到我脸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一道剑光闪过,蟾蜍被劈做两半。 墨轩出手了。 他其余的剑全部祭出,在山洞中游走了两圈,迟迟不肯收回,提醒了我一句:“当心,有大家伙过来了。” 墨轩口中的“大家伙”是一条蟒蛇,蟒蛇跟随着鬼落藤爬进洞xue中,有两尺粗三丈长,全身覆盖墨绿鳞片,双眼是纯粹的一抹灰暗,眼睛是瞎的。 墨轩嘟哝道:“又是陵墓守卫。” 我抬起剑直指蟒蛇。 大蟒脖子微微一缩,骤然向我冲来。我侧身避开,同时一剑斩向蟒蛇头部,蛇身鳞片硬如铁甲,砍在上面发出金属碰撞声。蟒蛇咬我不成,尾巴一甩,做势缠住我,我连忙跳开,反手一剑刺入蟒蛇眼睛。蛇身鳞片坚硬,但眼部柔软,蟒蛇受了伤,发出一声怪声,骤然癫狂起来,高举下半身横扫整个房间。 墨轩差点被波及到,反手一挥,三柄飞剑追随蟒蛇而去,飞剑专挑蛇的腹部、七寸下手,割开颇多伤口。我亦加入战局,蟒蛇吃痛,发狂了一般试图撕咬伤我们。 这蛇也是奇怪,受了伤,落了下风,竟也不知道逃跑。 墨轩依旧在捣鼓着石壁,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居然真的让他打开了石壁,石壁是能移动的,被他挪开两尺长的宽度,石壁另一头也是空山腔,里面吹来浓重的腥臭味。 那蟒蛇似乎是嗅到味道,不要命了一般想往里爬,张口血盆大口冲向墨轩。墨轩手掌一握,三柄飞剑绕过蛇身,从蛇嘴送进蛇腹。剑入蛇体后并未停滞,依旧在缠斗,我听见了细剑不断切割皮rou的声音。 不到半盏茶功夫,蟒蛇忽然不动了,倒在地上,身体逐渐僵直。 细剑飞出蛇身,冲入水中,在水中搅和了两下,洗净血渍后才飞回墨轩剑匣中。 墨轩还有洁癖。 墨轩向我招招手,说道:“走吧,来看看另一边是什么。” 我跟着墨轩上去,钻过石壁,石壁后方是一条很长的小路,不时有风吹出,气味十分恶心。 墨轩举起火折子,领着我继续前行,我们走过很长一截路,道路越走越窄小,甚至有一段路需要匍匐前行。我们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了一座天然的溶洞。 这个溶洞不大,只有一亩来宽,洞xue中央用铁链悬挂着一口棺材,棺材下是深不见底的水潭。棺材已经被破坏,左边一侧裂开了大窟窿,内部空空如也。 墨轩注视着棺材,饶有兴致:“北冥澧墓,悬棺养尸。这等凶棺,难怪能养得出不化骨。” 我反应慢半截,这才反应过来墨轩在说什么,原来养我的棺材就是这口悬棺。我估计在这个棺材里已经待了几十年,在意识清醒之前,很可能身体已经提前苏醒,独自从棺材里面爬出来,跑到山洞外,然后被江河冲到下游村庄。 墨轩踩着飞剑,来到悬棺边,仔仔细细观察了很久,从棺材上面削下一块木片抛给我:“原来你姓燕,叫燕择明。名字不错,择明,向阳而生。” 我接过木片细看,木片刻着一排小字“燕择明之墓”。 燕择明…… 向阳而生,却成为邪秽之尸。 我摩挲着上边的字,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收下了木片,放在怀里。 墨轩把棺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其他东西,有些不解:“你既是华山弟子,剑随人在,理应将你生前佩剑一同陪葬,为何不见佩剑踪迹?” 墨轩查看四周方位与布局,掐指一算,忽然皱起眉头,低头望向水潭底部:“居然使用亡者佩剑作为镇魂煞,难怪你尚未清醒就能逃脱埋尸地,贫道那位同门前辈,还真是不可理喻。” “同门前辈?”我一惊。 “堵住墓地入口的石碑,刻着武当门下的镇灵符箓。”墨轩看了我一眼,他的语气很平淡,说出的话却如同震天雷,“整座陵墓布置成一个玄坎阵法,这是武当三大禁术之一,以水为灵介,聚阴汇凶,招魂养尸。你的不化骨之身,预示着曾经有一位武当道士离经叛道,为你打造了这座陵墓,把你养成凶尸走影。” 有人为我离经叛道?我沉默了。 “真是好奇你们当年发生了什么事。那位武当前辈为何要坏了自己修行,大费周章把你炼制成凶尸,让你再无来生,却又让你永生。”墨轩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道,我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墨轩飞过来,拿回我手中的细剑,同时点了点我的额头:“别发呆了,你生前的武器在水潭底部,如果想要,就去拿吧,拿到后我们差不多要出去了。” 我点点头,跳下水潭。 潭水冰冷刺骨,即便我的身体非同寻常,也感到难受至极。我不想过多停留,立即往潭底游去,潭水深达五丈,越往下,越是黑暗,到最后,连水面上墨轩手中的火折子都看不见,我被黑暗彻底包裹。万幸的是,潭底并不大,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一根铁链,沿着铁链往前,很轻松地找到一柄插在地上的剑。 剑有一掌来宽,半截没入地下,剑身缠绕着锁链,长满滑腻青苔。 我扯开锁链,双手握住剑柄,把剑从地下拔出来。 剑拔到一半,我的脑子忽然再次剧烈疼痛起来。恍惚中,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笑,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又好像听见有人再哭,哭声隐忍而低沉,还听到烈火燃烧的声响,四处血流成河,到了最后又重归宁静,有一个人握住我的手,说:“是我亏欠你。”我当时回应的是什么?我回应的是,用剑贯穿了自己胸膛。 又来了…… 我感到十分费解。 最后脑海中的声音逐渐淡去,化为幽幽一声叹息,悄然散去。 我握着剑,浮在水里,恍若从梦里惊醒。 我正要往上游,山洞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不断听到石块崩裂,以及石头砸落水中的声响——整个山洞正在塌陷! 墨轩还在上面!我心里一紧,连忙往上去,浮出水面后,火折子已经不见了,整个洞xue处于黑暗当中,而四周却太过吵杂,我甚至不能通过声音辨别墨轩身在何处。 “墨轩!”我心急如焚,不由吼叫道。 过了好一会儿,山洞一角才传来墨轩的声音:“大僵尸,我在这里……” 我连忙朝着声音游过去,找到了墨轩,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拉扯住对方。 墨轩发出一声惨叫,说我碰到他伤口,他刚才被石头砸到了手,但是他没有空闲抱怨我的粗鲁,说要赶紧出去。 墨轩说:“来的路被堵住了,山洞从上方开始塌陷,那条窄小的路被堵死。” 但是墨轩随后又推断这里肯定还有别的出口,溶洞大多错综复杂,潭中之水也不是死水,应当还有别的路联通外界。 山洞持续崩塌,我的脑壳已经被拳头大的石头砸到两次,如果不是皮糙rou厚,估计得当场晕厥。我是死尸,可墨轩不是,我连忙把墨轩拉到石壁旁,用身体护住他。 “这次来这里,可亏死了。”墨轩嘟嘟囔囔地,好像在捣鼓些什么,双手摆弄个不停,他的身体有内力迸发而出,在cao纵着几颗碎石。他手头忙活,还不忘问我,“拿到剑了没?” “拿到了。” “想起什么事情了?” “我死于自杀。” 墨轩微微一愣:“生前为何想不开?”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留你何用?”墨轩敲了敲我的脑壳,表示不满,随后绕到我背后,跳我身上,“赶紧走,右前方往下三丈五尺,有一个半里长的暗道,联通着一个小山腔。到那里以后,出了水,往上攀爬,遇到岔路先往右走两次,第三次往左,然后一直向前,估计要爬两个时辰,那里连接着天坑,或许有一线生机。” 墨轩一大通话把我绕晕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逃生的路线:“这么快就找到了?” “不然要等到贫道原地成仙才找到吗。”墨轩哼了一声,拿过我的配剑,一并放入自己的剑匣中,随后紧紧搂住我的肩膀。 此地不宜久留,我背起墨轩往水下走。墨轩不是我,他不能长时间潜伏水中,寻到暗道以后,我迅速往山腔方向爬行,墨轩憋气憋得难受,在水里一个劲地挠我。等到了山腔浮出水面以后,我的肩膀差点被抓烂。 我不敢过多逗留,顺着墨轩指的路线,一路攀爬,过了半日,才爬出山洞,得见天光。 出去以后,墨轩狼狈地趴在地上直喘息,直呼悔不该来。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他的剑匣,掏出从水潭找到的宝剑,借着光亮,我终于看清了我这把佩剑的模样。这是一柄玄铁剑,通体黝黑,剑宽三寸长四尺,剑身沉重,并未雕刻花纹,上面附着着厚厚的青苔。 墨轩挣扎着爬过来看一眼,又继续躺回去:“不是古剑,铸造时间没超过七十年,不值钱。或许是当年为你新铸的兵器。” 尽管墨轩说我的剑不值钱,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而且比起找到剑,让我更开心的是,我知道了自己名字和来历。 我郑重地对墨轩说:“谢谢。” 墨轩轻哼一声,不屑道:“别来道谢,嘴巴皮子上下一碰,最没意思,你得还我一个大人情,必须马上还。” 我摸不着头脑:“怎么还?” “背我离开这里,去城镇!” 回来之后,我因为多天没有合眼,不化骨的身躯也撑不住了,墨轩定了一间客栈房间,我们一同倒在卧房中,睡死过去。 那天晚上我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冗长古怪的梦。 梦中有江湖,有斗争,全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梦里还有一位武当道长,那是与墨轩截然不同的人,为人冷淡又薄情,可是我对待那位道长的情感非常炽热。我只记得,我甘愿为他赴汤蹈火,把一腔热血全部给予了他。梦里,我是那道长最锋利的一把剑,最听话的一条狗。可是道长好像一块石头,我捂了好几年,怎么捂也捂不热,到头才来发现,对方还真的只是拿我当一把剑和一条狗。 后来我丢了性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梦的最后,那位道长来和我道别,他说:“是我亏欠了你,忘了我,往前走吧……” 我看不清他的脸,也记不清他的模样,他全身笼罩着一层雾气,雾气中,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我的额头。 然后我醒了。 我翻身坐起,惊魂未定。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月光越过窗台洒落地板,屋子里很亮堂。 而墨轩卷着毯子躺在一旁,睡得正香甜,呼吸匀称轻微,白净的脸蛋显得格外恬静。 我就坐在那里,坐了一晚上。 半个月后,墨轩带我去了金陵城的雁来客栈取一份榜文。 “红榜任务超期,暗影等级降低……”墨轩拿着从雁来客栈得到的那份榜文,欲哭无泪,然后把气撒在我头上,“都怪你,要不是去找埋尸地,任务能失败吗?” 我道:“你自己要去的……” “还敢顶嘴!”墨轩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差点把我脖子拍骨折。 真是个任性又跋扈的道士!我捂着脑袋敢怒不敢言。 后来,这个任性的道士还带着我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很冷,终年有积雪,我俩坐在山门石块之上,望着下方人来人往。 墨轩问我:“觉得眼熟么?” 我观察好一会儿,说道:“眼熟,可是也感到十分陌生。” 我隐约记得华山是极其热闹的,人声鼎沸,装潢也颇为气派,可如今所见之景,处处透露出寂寥与清贫。 “也不怪你感到陌生,你亡于六十年前,那时的华山如日中天,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派,当年是何等荣光。只是近二三十年来,华山遭遇诸多变故,逐渐没落了。”墨轩诉说着我不清楚的过往,“不过你也不必太难过,自上一任掌门接任起,华山得以重振,如今正逐步恢复往日荣耀。” 山石下方走过的几位持剑少年,我看着他们嬉戏打闹,竟觉得恍如隔世。 后来,天逐渐亮了,晨曦破云而出,温暖明亮的阳光照耀在华山雪地之上,也照耀在墨轩身上,为他覆盖一层暖光。 墨轩摸了摸我的脑袋,询问道:“今后随我一同行走江湖如何?做一名行侠仗义的剑客,为门派积累仁义名声,也算是尽一点作为华山前辈的责任。” 我望着墨轩,望了很久,然后把他的手掌从我头上拿下来,握在手里,认真地回答道:“好。”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