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代价

    兽潮解决后,军队也清闲了下来,大部分的工作转为协助领主和骑士团帮助村民进行重建工作。

    尽管不能说毫无损失,他们也确实将这场天灾的损害削减到了最小。

    接下来的时间利夫都留在军营内,同露娜与菲迪斯分析现状,当初第二军团拥有七位不可缺少的主心骨,包括信息收集源白,战场指挥官菲迪斯和刺客露娜。余下三人中,两名将领被调往第六军团,菲迪斯曾经试图给他们寄信,却没收到回音。

    “……最后是亚当,我曾经在我的故乡,海港城外见过他,只不过也没能说上话。”

    菲迪斯这么说道。亚当出身于王国的骑士家族,也算他们这个泥腿子军团中少有的贵族,那名红发的公子哥有良好的教养,然而战场上就是个抛弃了束缚的疯狗,最爱使一手长刀连人带着坐骑一起劈成两截。

    提到亚当的时候,盘坐在一边的露娜似乎有点失神,菲迪斯在她眼前晃了晃,被敏捷地黑猫一爪子拍在手上。

    这一年菲迪斯都在尽力联系他的同僚们,但主要将心力放在了利夫的营救上,其他工作都没什么进展。如今利夫回来了,他也燃起了重整第二军团的斗志。

    相比菲迪斯,露娜对这些事儿就显得不那么热情,兴许是她本身就挂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和清冷,在菲迪斯的有意调笑下也未曾发作。

    唯一令她感兴趣的是,利夫到底是怎么从卡尔卡特城跨越了三分之一个大陆被带去了高原,关于在海鸣身边的三个月,利夫并无隐藏的意思。他的主人从未在世人面前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和特殊性,尽管他不愿意她掺和进麻烦事,但只是同这群生死之交提起,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菲迪斯又一次添油加醋地提起海鸣是怎么救下自己的,又是怎么惊世骇俗般强行停下了魔阵来和利夫告别的。他那夸张的语气和刻意搞怪的表情引得利夫都一阵恶寒白眼相待,露娜却陷入了沉默,目光沉向了一边。

    魔女……

    “海”之魔女。

    “露娜,中午我们会去见领主,你呢?”

    她猛然回神,见到停止胡闹的两个男人一起望向自己,忽然有些慌神,赶忙摇了摇头。

    “你们去吧,我留下来处理事务。”

    “嘿嘿,将军,我跟你说这妮子今年可努力了!之前人前都不怎么会说话,现在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诶,露娜放开我!耳朵!啊!啊啊啊!”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海之魔女飞掠过王国的城市上空,警戒系统和魔罩如若无物,她化身为一道水流落入暗巷,恢复了身形。

    这里是利夫记忆中的,他的弟弟meimei曾经的居所,虽然已经搬走了一段时间,但还是留下了相当多的气息。

    她在低矮的房屋外墙上画上法阵,杂乱的气息收束回来,三处在王国中,有一处指向了遥远又熟悉的方向,帝国首都。

    她睁开眼,利夫总是提起他的meimei,那个名为罗贝卡的雪豹兽人女孩,拥有一头漆黑的过肩长发,和利夫那块木头不同,女孩的脸上总带着灵动的表情。

    而在她看过的记忆中,幼时女孩病弱时依赖地拉住利夫的衣角,用黏腻微弱的声音唤他哥哥的模样,激得她心头一颤。

    先去找罗贝卡吧,她的病也不知道有没有好起来,其他几个总不能比一个病人紧急嘛。

    想到这里,她顺着罗贝卡的气息寻了过去,这是临近首都的一座城市,城主府外立着一座堪称地标的高塔。而在她的眼中,那座塔上布满了繁复的魔力陷阱和禁制,追寻罗贝卡气息的魔法尽头,也正是那高塔之上。

    那她可真是专业对口了。

    化身为水流的魔女攀着高塔从窗户溜了进去,顺着门缝钻进了被封印的房间。这房间极为敞亮,周遭的地面上燃烧着长长短短的蜡烛,房间内的温度却极低,她化为人形望向房间中央,巨大的魔纹和特殊的魔力蜡烛,都像是为阵眼中的冰棺准备的特殊倒计时。

    生命的计时。

    她皱起眉给自己施了漂浮的魔法,绕过房间内的警戒靠近冰棺。透明棺盖下,一名少女紧闭双眸,双手相握放在胸口,她的嘴唇毫无血色,若不是能感受到那偷梁换柱般凝固生命的魔力,海鸣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还真是……大手笔。”

    燃烧的蜡烛材质她一时没看出来,虽然比不上她整得那些什么旧神的尸油蜡烛,但也绝对是超凡的祭器。做到这个份上也要凝固女孩的生命……如果不先搞清楚她的病灶所在就将她唤醒,有可能会出问题。

    想到这里,她贴在棺盖上的手化为近乎液体的形态,从棺盖的缝隙钻了进去,贴在女孩的眉心。

    扫描的魔法缓缓运转,另一只手召唤出显现的法阵,带着她魔法的羽毛笔在魔阵上书写下报告,她打了个响指将它数据化,传送给了远在不同域内的另一位魔女。

    好运的是,对方似乎并不忙碌,很快就给了她详细的回复。

    专业的术语她看不懂,但那个标题对她而言还算是常识。

    ——白血病。

    下面附着了一些说明和治疗建议。

    对于医疗水平还没有进入粒子化的时代,称之为不治之症也没什么问题,不过利夫家这么多兄弟,特别是罗贝卡还有个双胞胎兄弟白,如果配型成功把那家伙拐过来做骨髓移植,如果不成功就去屠个龙抢点生死人rou白骨的素材……药王谷的那位给了她一些建议,如果不是为使魔治疗的话,配合一些高级的魔法就能彻底解决。

    她安心下来,挥手撤了周遭的魔法,掀开棺材板不顾触发的警报,抱起身体冰凉的女孩,发动瞬移回到了家中。

    和她使用的时间魔法不同,这种将人“封存”的魔法多少还是有些副作用的,只是在病情恶化的面前,还是先保住命比较重要。

    海鸣把小姑娘放在工作间的地摊上,先是解除了“封存”的效果,然后按照绿魔女的建议给小姑娘用了一些温和的药水,剩下的就是等她自己醒过来了。

    她对小姑娘的印象可以说是相当深刻了,利夫的记忆中童年并没留下多少色彩,她也只是初窥一二,但关于罗贝卡的记忆都是鲜活而明媚的。

    在喧嚣的年纪中,小姑娘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位落魄的贵族小姐,跟白吵闹打架了就扑进自己这位大哥怀里,在利夫无奈地劝架中朝她的双生哥哥翻白眼。

    在成长的岁月中,失去血色的罗贝卡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的兄弟们在拮据又紧迫的生活中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她作为那唯一的起点,用柔弱的声音祈祷他们的平安。

    ——但,怎么看罗贝卡都是个兄控啊!

    她缓过神,这几个月她虽然和利夫虽然成为了“家人”,但是她很难跟无法理解他们特殊性的普通人解释他们的关系,如果小姑娘觉得她抢了自己的哥哥咋办,她不会吃醋吧。

    就在无所不能的魔女纠结这档子小事儿的时候,身侧传来不均匀的喘息声,她猛地低下头,与那双刚刚睁开的,迷茫的眼对上了视线。

    罗贝卡,尽管拥有一头漆黑的发,但耳朵确实不带一丝杂色的白,身侧的尾巴则是白中带着灰黑色的斑纹。

    小姑娘除了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有点惊慌,接下来都表现得相当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她所说的现状。

    听到她救下了利夫这一段,小姑娘更是发出了下意识的惊呼,她双手捂着嘴巴,金色的眼睛闪烁着晶莹。

    “真的,真的非常感谢您!”

    罗贝卡和她对坐在地上,不顾方才苏醒的虚弱,执拗地向她低下头。海鸣赶紧上来扶住这个摇摇晃晃的小姑娘,并把她扶到外面更加舒适的躺椅上,在她身边坐下来。

    “……别这样别这样,我也是为了利夫,呃,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

    “不高兴?您可是我哥哥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跟您较劲!”

    是她小人之心了。

    小姑娘中间只询问了一次她是否是哥哥的爱人,在得到了否认的回答后,罗贝卡显得有点疑惑,但实际上魔女的世界太过超出常理,她无法理解的地方多的是,她也是礼貌地先听她说完,再尝试和她沟通。

    “现状大概就是这样,利夫回王国这几个月我都待在教国,刚回来准备把你和白先带回来保护起来……能跟我说说你和白在利夫被抓之后发生的事吗?”

    小姑娘晃了晃那条白色的大尾巴,似乎陷入了思考,丝毫没发现海鸣的目光已经顺着她的尾巴一起飘摆起来。

    “已经过去一年了吗……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完全陷入沉睡,白……有一天忽然慌慌张张地来找我,然后我们就去了‘塔’。”

    她双手绞紧,那段时光对她来说似乎并不算愉快,刚苏醒的记忆还有些混乱,她却还是勉强自己继续回忆。

    “我问过白……利夫哥哥的事情,但是白只是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姑娘的声音几乎带上一点哭腔,海鸣赶紧端了杯温水给她,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

    白知道利夫的事情?知道多少?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和财力,应该是支持不起那种昂贵又珍惜的魔法的。

    她本能地感觉到利夫追寻的东西危险程度超出了预期,但是却没有多少头绪,一时也感到焦躁。

    但手上柔软地触感却拉她回神,罗贝卡反握住她的手。

    “魔女……小姐?”

    “你可以直接叫我海鸣。”

    “那是不是……不太好,您是哥哥的救命恩人,我叫您海鸣大人吧。”

    “也行哦,我可以叫你罗贝卡吧?”

    “当然……我想去找白,我睡着之后也不是毫无意识,我和白之间有些特殊的感觉,我能感觉到他这几个月心中非常挣扎……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

    “没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先去找他的。”

    海鸣把她喝过的水杯先放在一边,露出安抚的笑容。

    “而且我找到了给你治病的方法,也需要白的帮助。”

    罗贝卡愣住了,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来,方才醒来的女孩接受了太多的信息,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红着眼睛,努力地支起上身,紧紧地抓住了魔女的手。

    “我该,该怎么回报您呢?”

    “嗯……”海鸣低下头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什么,期待地看着她,“我虽然以‘家人’的身份和利夫定下了契约,但是如果利夫其他的家人也愿意接纳我就好了?”

    罗贝卡睁大了眼,接着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像是遮掩自己一般抱住了她。微咸的气息,未曾去过海边的女孩不知道那是大海的味道,她只觉得抱住她的魔女小姐满是眼泪的味道。

    “拜托您了。”

    “交给我吧。”

    她抱着女孩,下意识蹭了蹭她发顶的白色耳朵。

    是,没时间给她焦虑了,她答应利夫的事情……必须要做到。

    之后的几天,海鸣把地下室的完美乙方提溜出来,既然见到了罗贝卡,就让某些晦气的玩意早点结束生命作为庆祝也不错。

    罗贝卡在相处之中也熟络起来,很快暴露了自己活泼又亲人的性格,海鸣现在算是知道他们一家兄弟为啥都是妹控了,谁会不喜欢懂事又活泼的小雪豹呢。

    于是海鸣花了几天教会了她家里的设施,从厨具到浴室,从自动化房间的设定方式到生活用魔力道具,罗贝卡学东西非常快,而且料理的手艺也不错。她非常中意于罗贝卡的“王都家庭味道炖菜”,并特别让她做了一份放进了自己的时间停止盒子,贴上标签放进了收藏。

    ——在爱好上得到了魔女的认可,罗贝卡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完美乙方和她相处的也很不错,没过几天,海鸣熬夜过后的早上,就是围着围裙的小雪豹女孩,头顶着完美乙方,在她枕边,用一碗香气扑鼻的素汤粉诱惑她起床了。

    而这几天,海鸣也大概摸清了她的病情,并且在绿魔女的指导下完成了调和药水的配置,说明用量和使用方法之后,她就准备再出发去找白了。

    这次罗贝卡抱着完美乙方,依依不舍地站在玄关和她告别。

    “家里所有的器具如果出现什么你不懂的情况就喊我,受伤了或者出门的魔阵出问题了就喊我,身体不舒服第一时间喊我——你的耳坠,捏一下就可以召唤我,明白了吗?”

    “好的海鸣jiejie……是你出门,我还没嘱托你好好吃饭呢,怎么反而更担心我!”

    重复,魔女现在完全理解了她家的兄弟们为什么是妹控。

    罗贝卡的耳朵上挂着一个小皇冠形状的耳坠,完美乙方看到她的耳坠和自己的王冠非常相似,完全将她视作自己的同好。但无论是完美乙方还是罗贝卡,都绝对无法理解一个可以“随时召唤”魔女的小耳坠,等同魔女的誓言,这对她而言是何等的重视。

    “完美乙方,我不在家的时候好好照顾罗贝卡哦。”

    完美乙方伸出小触手挥了挥,表示它完全理解。

    “下次回来我会带白一起,等等我哦。”

    “嗯,我相信jiejie!路上小心!”

    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海鸣发动传送魔法,却有点魂不守舍。

    不怪她这么上心,毕竟小雪豹叫她jiejie诶……

    夜晚,按照预定利夫带着露娜去菲迪斯的房间见他。

    中午的会见并不顺利。

    第二军团在这片土地驻扎了这么长时间,他以为自己和那位领主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纠葛,或者促成了多少秘密,对方都从未用这副姿态与他们对话。

    完美的接待礼节、完美的说辞。利夫并不喜欢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他本就不是靠心计获得了现在的地位,要让他听懂对方过多的“言下之意”于他而言并不轻松。

    但对方也完全知道这点,却依然这么做。菲迪斯回来之后就显得非常沮丧,把自己关进房间准备自己梳理一下现状,也跟他们约好了晚上再碰面。

    “露娜……这一年,领主都是这个态度,对待军队的?”

    他心有所想,短短一年时间,连过去称为盟友的领主,都换了一副面孔。战场上的他可以以一当千,可是面对人类的政治,他却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将军,有时候不去深究,办事更顺利。”

    “你也成长了。”

    露娜不为所动,一路上她都有些走神,往常她就是这样跟在利夫身后三步左右的位置,但不知为何今天她紧紧地贴在身后半个身位的地方,脚步虚浮。

    兴许露娜这一年来承受的东西,比他能想到的更多吧。

    能让他的部下失去音讯,让他过去的依仗和盟友离心……

    笼罩在头顶的黑暗,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无从查起它的源头。

    很快到了菲迪斯的营帐外,不知为何今日这一片没什么巡查的士兵,他原本还算放松的神经忽然绷紧。

    空气中弥漫着稀薄的,血腥的气息。

    他冲向了那熟悉的营帐,一把掀开了宽松的门帘,根本没注意到被他这一扯破坏掉的隐蔽了气息的阵法。

    于是那血腥的味道喷薄而出,无法蒙蔽兽人视线的黑暗之中,棕发的男人倒在血泊之中。

    他那瞪大的眼瞳涣散,足以致命的伤口从脖颈横过。

    时间的流逝将一地猩红转化为阴影,那阴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兽人的心脏。

    “菲迪斯!”

    他几乎是扑到了男人的身侧,一片狼藉之中那把凶器匕首被他的冲击力荡开,他一把抱住早已冰冷的,副官的身体。

    那笼罩在头顶的黑暗终于化为了某种实质的重锤,一下击打在好不容易在支起脊梁的兽人背上,他被愤怒和悲伤冲昏了头,连眼泪都干涸,他想要怒吼、想要哀嚎,却觉得身体僵硬,视线模糊。

    下一刻,未曾预料的重击砸下来,被情绪淹没的男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倒在那一片血迹之中。

    在豹子的身后,名为“刺客”的黑猫,撩起营帐的门帘。

    “……得手了,送他上车,向那位大人汇报吧。”

    她的声音冰冷,脸上的表情也融入黑暗之中,再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