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人类的王
十几年来，赫里斯虽然与老国王算不上亲热，但作为长子，他足够优秀，也足够顺从。 是以当他带着来自海岸的信件，冲进父亲的书房后，周遭的守护骑士和被轰出来的辅佐官都在门口捏了一把汗。 长达两个小时的据理力争，那一刻他不是以儿子的身份在对话父亲，而是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去质问他们的王。 “……难道您真的要看着海妖走上海岸，看着我们的国家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却选择袖手旁观吗？” 老国王的眼落在他手中的信件上，身为一国之王，他并非对赫里斯所说的情报一无所知，甚至恰恰相反。他听尽了格拉尼号惨案的汇报，也从未落下海港城冒险者行会的调查进展，他是以最高执棋者的身份，放弃了人类掌握大海的妄念。 他很清楚，赫里斯也很清楚，王国与帝国都深陷于战争之苦长达数十年，此刻微妙的平衡建立在每年无数将军战士战死沙场的热血之上，也建立在全国上下极限流转的权衡之下。 可如果按照海神的要求，将魔塔和战士们的人手抽调给海港城，恐怕在建立起像样的防线之前，王国就已经倒在了腹背受敌之中。 无论是常年与之交战的帝国，未曾建交的北境，亦或是难以捉摸的教国……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早已摇摇欲坠，如果此刻打破对峙的平衡，只会让他们成为被天灾人祸吞噬的第一目标。 “赫里斯，身为王子风尘仆仆的像什么样子……去洗个澡吧。” 他愣住了，嘴唇颤抖得不像样子，交谈的最后，这句看似亲近又疏离的回答击溃了他的锐气与愤怒，让他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夺门而出。 赫里斯甩开了试图追上自己的克洛，呵斥住贴身守卫，一头扎进了他平时不屑踏入的迷宫花园，不顾整洁的衣装被蔷薇的倒刺划破，只是顺着更深、更高地地方跑去，好像这样就能逃避现实，让灵魂也逃出身体一般。 他早已不知身处何方，最后在一处绿意盎然的露台停下了脚步。他的脚下是宽阔的蔷薇花园，金色的阳光洒向生机盎然的鲜花，极目远望是画卷般美丽的王都……而这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已经失去了颜色。 他的父亲选择退而求其次，选择暂避锋芒，甚至不愿再看一眼那封信件。 而那信上堪称残忍的交战过程，那详细的研究成果都让这位天妒英才般优秀的王子只感到绝望。 他们……人类已经没有时间了。 可人类甚至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选择内斗与纠缠，选择这无意义的自我消耗。 浪潮日复一日无声地起落，谁也没有想到它会有朝一日，将这一切纷扰都平等地吞没。 他跪了下去，哪怕是在父亲面前他也从未落下过一滴眼泪，此刻一边是残忍的现实，一边是沉默的父爱，他只觉得失去了海神的这颗心脏也在被撕扯，碎成残渣一同被那海浪淹没。 那轻巧的脚步声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他警惕地控制了情绪回头望去，却只见那一抹与他极为相似的金色影子，正怯生生地在露台口望着他。 “哥哥？” 那双蓝色的眼睛与他何其相似，却又与他全然不同。 那是王国的玫瑰，活在笼中的金丝雀，他同父异母的meimei……王国的第二公主，塞勒涅。 女孩提着栗色的裙摆靠向他，赫里斯第一次在这个没什么感情的meimei面前失了分寸，却也打不起什么应付她的精神，只是坐在露台的边缘，靠着石柱围栏，微微偏头想要掩饰泛红的眼角。 “你怎么在这里。” 塞勒涅听到他冷漠的语气，显得有些紧张，但还是走到他身边，却不敢看他，只是盯着下方的花园。 “哥哥总是在主殿，可能不知道……这片花园是我的哦。”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些盛放的，娇艳欲滴的蔷薇上，他想象不出这个十指娇嫩的小丫头冒着烈日，将这么大一片花园打理的井井有条的样子。 赫里斯第一次抱着这样纯粹的想法去打量他的meimei，所有的贵族都知道，这个并非王妃所处的公主没有任何权势可言，她唯一的长处就是这张如同蔷薇一般惊艳的脸，随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盛放，总有一天会成为让所有男人一眼心动的……皇室的筹码。 可不论是她，还是这片花园，亦或是这繁华的王都，都即将覆灭了。 “哥哥……您还好吗？” 见赫里斯这样严肃地盯着自己，她几乎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了。 “……没事。” 兴许是那绝望的感觉彻底抹平了他其他的念想，又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清澈，他也放下了对这位没用的meimei的轻视，随意地答了。 而她像是注意到他的情绪松懈下来，也松了一口气，在他身边蹲下来。 “您怎么来这里了呢？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塞勒涅很少与他私下说话，在她的眼中，她的这位兄长有点太过完美了，预备掌权者灵活的脑子，还有他人前滴水不漏的表现，都让她望尘莫及。 她从未见过这样眼眶微红的赫里斯，她本以为就算天塌下来，她的兄长也会淡然地运筹帷幄呢。 “是啊，见人往绝路上走，带着所有人往绝路上走……哪怕有人拼了命想救所有人，却拦不住。”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呢？大概是看不清楚路吧……可是哥哥您就看清了路，您是一国的王子，您就有能力带领大家呀。” 他愣了愣，若不是塞勒涅，若是他周围任何一人说出这样的话，他都会觉得对方疯了，以如此直白的方式给他挖了天大的坑。可他的这位meimei，就这样提着裙摆，蹲在他身边，那双蓝色的眼睛澄澈无比，甚至带着一点天真的笑意。 却像极了她。 他终于明白了海神为什么对他只字不提这些事，却还能以那样的眼眸望着他。在她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孩子，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却绝不是她的同伴，不是她可以分享秘密与危险的对象，也不是她会予以重任的存在。 而她的信件却在泣血般沉重地献上事实之后，落在那样一句： “……在祂最终的冲击来临前，我将以全部力量为您争取时间。” “至此，将陆上所有生命的前路，将未来的希望托付给人类的王。” 痛苦像是涌入肺腑，他却沉默地站起身来。 塞勒涅也提着裙摆站起来，见她的兄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和很久之后她才终于读懂的，那一眼中复杂的情绪。 两个月之后。 当赫里斯终于坐在那个女人对面端起茶杯，笑容滴水不漏。 女人衣着华丽，神色冷傲，身边站着一位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女仆，女仆酒红色的长发搭在身后，为两人斟茶送水，一言不发。 而赫里斯的身后，却不是他的辅佐官克洛，却是那一袭白袍，带着面具，神色轻挑的男人。 教皇的左右手，白神使。 “王国的王子，还有教国的神使……” 那女人轻抿了一口茶水，露出不屑的笑容来。 “千方百计地来见我这位敌国的王，不知小殿下……有何高见啊？” 赫里斯轻笑了一声，茶杯在唇前停了停，轻抿一口，笑容温婉无害，手指却勾着那厚实的茶杯，向一侧歪去。 “阿斯卡加的顶级红茶，每季的产量都供不上顶级贵族们的茶会……却被用这么劣质的手法料理，您的女仆无能到这个程度吗？” 随着那guntang的茶水打湿地毯，坐在他对面的，帝国的女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可还没等对方出言不逊，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顺便一提，我六岁那年见到您的时候也打泼了一杯阿斯卡加的红茶，那时候您可是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的……” 他抬眼，却没再向对面的女人，而是朝向她身边的那“女仆”。 “陛下，我以为我按照您所说的只身前来，已经诚意匪浅了。” 回应他的是豪放的笑声与干脆的掌声，他对面的女人站起身行了一礼，而那扮作女仆的王则是不羁地落在沙发上，一把扯下头顶的喀秋莎，双腿交叉坐下来。 那猩红的瞳孔下是一颗水滴形的血痣，相貌妖艳，岁月却在她的眼角留下轻细的吻痕。那是帝国的铁血女王，卡加斯·兰斯特。短短五年的时间，从一无所有，到肃清兄长的势力登上王座，这个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帝国最为艳丽的荆棘，也是大陆上最有手段的帝王。 “好久不见，王国的小子……不过你既然身后跟着教国的使者，我让我的亲卫一同在这里，也不算负了你的心意吧。” 白神使轻笑一声，适时地开了口： “陛下，我这次跟来可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想来教皇大人和您聊过很多次海里的事情了，既然王国的殿下有别的意思，我自然是没有理由不为他来见您出一把力的。好了，漂亮的亲卫小姐，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赏脸……跟我出去吃个饭？” 那女人低头看了一眼卡加斯，她随意地挥了挥手，于是白神使和女王的亲卫一前一后出了房间，只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个中交谈内容，绝无第三个人知晓，就算是守护的亲卫，也只知道他们从夜幕初临，聊到了第二日天光乍现。 最终是女王那低沉粗犷的笑声先一步穿越了门扉，她和赫里斯并肩站着，那少年表情温顺，却再也藏不住眉眼间的光彩。 “此番与王国的殿下相谈甚欢，殿下……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宴会上打翻茶水的黄毛小子了啊。” “陛下说笑了，当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陛下，不也还只是帝国不起眼的公主吗？” 这话说得尖锐，却叫她嘴角笑意更甚，伸出手背向赫里斯去。 “不错，但如今殿下仍是王国的王子，而朕是帝国的女王……您可愿意，再像当年一样，以王子的身份向我行礼？” 这答得亦是攻击性十足，赫里斯此番达到了目的，哪怕是面前再受这一番拿捏，也面不改色，正要倾身，却听女王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 “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他愣了愣，只见那红发的女人眼中毫不掩饰欣赏之色，除了作为对弈者的尊重，亦有一份期待。 这便是她亲手扶上的王国新王，也将是她未来驰骋天下最大的对手。 赫里斯心领神会，亲吻了女王伸出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