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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长缨在手(中)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七。

    帝京,南郊。

    小音蜷着身子,靠在车壁上,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些什么。袁亮盘着腿,坐在她的对面,双目微闭,一言不发。马车走了很久,期间,两人就始终这样一动不动,端如两尊泥像。

    “……很安静。”

    当马车停下的时候,小音才默默开口,她说话一向低声细气,但在这个安静到连拉车的两匹马都夹着耳朵不敢嘶鸣也不敢跺蹄的环境里,这句话居然也显着特别的刺耳。

    但这里的人很多。

    马车停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方型的院子,无论是向正面看去,还是向两侧看去,都只见一排一排的房屋,式样、颜色完全相同的房屋。

    无数穿着青色或者白色衣服的男子,紧张的穿梭着,有的手里抱着成捆的竹简,有的是堆的高高的案椟,也有的空着手,他们在不同的房间中穿梭,共同点是脚步都极快,脸色却很宁静。

    停在院子中央的马车,孤零零站在马车边上的小音,和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极不和谐,来往的人多会看上一眼,露出或奇怪或思索的表情,但没人过来问,没有人相互商量,他们甚至连行走的速度都没有改变,就是那样偏头一瞥,然后匆匆而过。

    “咳、咳。”

    咳嗽着,袁亮慢慢的走下马车,打量着周围,神色当中,居然有几分感慨。

    “很多年没回来了……”

    “丫头,这里就是柱下先师曾经看守过的地方,这里就是真正保存桃园传承的地方。”

    “……唯夏先人,有典有册。”

    说出这八个字的,却是小音,用惊奇的声音,对她,这实在是极难得的事情。

    “原来是这里,老师您一直没说的地方,我猜了很多次的地方……”

    不自觉的转过身去,那是他们前来的方向,那个方向没有房屋,只有笔直的道路,和完全说不上高大也称不得庄严的门楣。

    从背后看去,小音根本看不到门上的匾额,但她很清楚的知道,那是一块长四尺,高尺半,以纯黑色的沉香木雕刻而成的匾额,匾额上没有任何花纹,没有任何雕饰,只有两个字,写的普普通通,既不飞扬更无灵气。

    她知道那两个字,她熟悉那两个字。

    “……东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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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人对于“历史”这东西的重视,一直是极有名的,绵延数千年的历史中,也积累下来了以千万字记的史料与史书,夏人们记录历史的执着,在外人看来,甚至近乎病态,他们不仅仅记录自己的一切,也记录下所看到,所听到,所知道的周围的一切。这不仅是民间的爱好,更是官方的传统,早在蛮荒时代的气息尚未褪尽,早在还在使用石斧的先民们刚刚聚集成为部落时,“史官”这个职业,就和“神官”一齐诞生了。

    ……史官们工作的地方,就叫“东观”。

    东观为记录历史而生,到如今,它自己也已经是历史的一部分,虽然已经被翻修过无数次,而那块匾额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复制品,但在东观工作的文士们仍然会习惯性说:“吾地始于轩辕,上下逾五千年……”,而听到的人,也会沉稳的点着头表示接受,没有一个人会反驳或是纠正。

    历史上,东观有过各种各样的荣耀,但工作在这里的人们漫不在乎,因为他们是记录者,他们与历史同在,他们看惯与统计的是“百年”或“千年”为单位的起伏,与之相比,一人、一生、一世,那实在都是短到可笑也渺小到可笑的东西。

    “这间被用黄绫封闭的,是不是就是当年帝驺虞赐外夷以国史时的那……”

    “没错。”

    走在袁亮与小音前面的老人,身形枯瘦有如朽木,却腰身挺直好似劲竹,听到小音的发问,他的声音中也多出了些些自豪。

    ……那是南海赤家治世期间的事情了,当时在位的是帝驺虞,那时,有使者从比西域更远的地方前来,呈送国书,以及各种在大夏来说是珍稀难见的宝物,而当礼部议论要如何还礼时,帝驺虞却笑着挥手,说“让东观去办好了。”

    三天之后,东观呈上来的,是一本史书,一本使者本国的史书,一本,较那国内任何一本史书,都要更加详细与完整的史书。。

    ……

    “这里供奉的,是那三位先生吗?”

    “对。”

    这次经过的,是同样被封闭的房间,只能依稀看见里面似乎有三尊双手扶膝的坐像,而侧面则是另一尊立像,似乎正在赶路。当听到老人的回答时,小音敛起脸上笑容,严肃而又恭敬的,向着这间房间郑重施礼。

    “以直行事,以血著史,前贤风范,诚惶诚恐。”

    ……

    就这样,一路经过了不知多少房间,最后终于来到了一间特别矮小、狭窄、破旧的房间前面,这时,小音已经有些微微的出汗了--对不谙武学的她来说,这段路程并不轻松。

    但她却根本没空去想自己的疲劳。

    她看着那间不起眼的房间,双眼却明亮的有如九天星光!

    (……守藏室,这里就是柱下史曾经用过的房间,这里就是大正王朝第一位史官呆过的地方!)

    “如你所想。”

    老人站在小音的侧面,同样把目光投注在那房间上,完全没有看她。

    “这里,就是柱下先师当年工作的地方,而同时,这里,也是桃园一脉的起点。”

    当老人这样说的时候,小音收拾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

    却被老人轻轻的挽住,他虽然已衰老到似乎一阵风便会倒下,却只那么轻轻巧巧的一挽,便令小音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

    “师兄,这是……?”

    连袁亮也不由得为之惊疑:今天,本是他和这老人早已约定,要带领小音来此,正式接受桃园的传承,从此接替自己,成为桃园在当世的唯一传人……一切早已交涉妥当,为何现在却有这样的变化?

    “桃园传承,是大事。”

    看着神色木然,目光却是澄明如无鱼之水的老人,袁亮再未说下去,只是默默欠身。

    “便听师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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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七

    未央宫。

    又是一年冬来到,帝少景仍然半靠在他最熟悉的那张躺椅上,身前围坐的却尽是文官,诸大世家之主,并无一个在列。

    “这样的事情,你等竟然也轻轻放过……这样的家要抄,这样的人要杀。”

    声音不大,却似穿心透腑,诸官虽皆有“赐坐”之宠,至此却没一个还敢安坐,一个个免冠而跪,齐声道:“我等糊涂!”心下却都是纳罕:这主儿今天是怎么了?

    此刻所议之事,在帝京中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几天,却是前朝谢大学士不知怎地,竟被人坏了墓xue,更在灵牌上涂了“教子无方!”四个大字,查探出来时,却是因其子、孙析分家产相争,那孙子不忿之下,居然便坏了乃祖的墓xue。

    “本朝历来以‘忠、孝’两字治天下,似如此人,禽兽也,你们还说什么‘八议’之条,读书读糊涂了,八议议得是人,不是禽兽。”

    依旧是轻描谈写的口气,却比雷霆之怒更加惊人,诸臣相互偷看一眼,其中资历最长的艾露恩艾大学士没奈何,咽了咽口水,道:“臣等领旨。”

    却不甘心,又辩解道:“臣等实未对此辈禽兽有所同情,只是如今军务事急,是以……”却见帝少景扬了扬手,淡淡道:“此非军务,朕家事也,无须议了。”

    他这句话说出,才当真是一个惊雷落下,诸臣无不骇然,怔得一怔,依旧是艾大学士最先反应过来,急声道:“陛下此言万万不可,当年之事早有定论,那来什么骨血在外……”却见帝少景微笑道:“朕的兄长,朕的侄儿,朕的家事……艾学士你倒比朕更清楚么?”

    他心情倒似不坏,说话中居然还有所戏谑,但说到这般,诸臣又有谁还再敢接口?一个个告了君前失仪,灰溜溜的退下,至于肚里大骂“你他娘自家江山自家要败,爷爷我cao个毛心”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且按下不提。

    眼见诸臣退走,帝少景长叹一声,道:“倒是一群忠臣的,可惜……”

    “可惜”什么,并未说出。帝少景这厢住口,天下大黑如鬼魅般的身影已自柱后闪出,道:“不死者这般搞法,好大心志,好大手腕!”

    帝少景点一点头,微笑道:“极好的时机,极好的手段,比诸在西北东北的胡闹,堪称天上地下,一旦开窍便能如此,真不愧我天家嫡亲血脉……牧风他……唉。”说着渐渐收了笑容,却仍显着意气昂扬,并不如何消沉,更看不出什么“怒气勃发”或是要“斩草除根”的意思来。

    天下大黑低声道:“三少呈来的军报上说,要和不死者速战速决,只怕……”

    帝少景却笑道:“无妨。”说着已自身旁拈了一颗果子放在嘴里。

    “小孩子有志气,也有本事,但终究还是缺见识缺阅历……还得吃苦呢。”

    说着又喃喃道:“他虽不懂,玉清却该明白个中厉害,居然没有提醒……是他现在竟然已能够在太平道内反客为主当上了家,还是玉清这老家伙的肚子里,又别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