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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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孙权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便有宫人上前来询问,他只觉心烦,命宫人以后只将盥洗器具和早膳放在桌上便可离去。 待脚步声渐远,他才翻身下床洗漱用膳,头脑是清醒不少,身体上仍是酸痛不已。许久未做那档子事,他亦不曾想过会如此难以适应。 用过膳后,他起身向院外走去,院中海棠花开得正盛,殿内院外又皆仿照孙府旧景所设,他不由得也晃了神,往事浮上心头。 其实兄长去世后,他与她还是见过一面的。彼时她仍是那个汉室宗亲广陵王,他却不再只是孙府的二公子,而是孙家的家主,东吴的吴王。 军中事务繁忙,自己闲下来便到兄长墓前独酌,再说上几句醉话。有时情难自抑,他眼窝子浅,难免发红掉几颗眼泪。 他觉得自己这样太不应该,男子汉大丈夫,他早已不是稚子,只能流血,怎能流泪。可又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兄长应当是不会怪罪他的。 某日夜里,他一如既往地独自提着酒来兄长墓前独酌。年幼时母亲不许他喝酒,后来觉得喝酒使人头脑发昏不喜多饮,他几杯下来已有些朦胧醉意。 半醉半醒间,耳畔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直起身子向声源处望。身着白衣的模糊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在夜里闪着微弱的光芒。 再走近些。再走近些。 再走近些便能看清了。 他撑着身子,迷蒙着醉眼,使劲眨眨眼睛,辨别着来人的身份,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脑海里中浮现出的身影,使他瞳孔蓦地放大。 糟糕。一定是她。 他无故地感觉有些慌乱,匆匆忙忙站起身来就想逃,脑海里浮现的身影,此时正静立于他眼前,见他抬眸,那人眼里似乎也露出些讶异来。 “你…” 她的唇微微动了动,眉眼之间是藏不住的哀伤,向险些没站稳的自己伸出手来,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自己的怒吼打断,又将人的手甩开。 “你别碰我…!” “为什么现在才来看他?!他临死前最想见到的就是你,你为什么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他?!你口口声声说爱他,他不是你的王妃吗?!” 他自兄长死后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山崩般地爆发,肆无忌惮地向眼前的女子砸去,委屈、不解和愤怒像一张网将他紧缚。 他还记得兄长死前提起她时眼里流露的眷恋,眼角有些许泪光闪烁,语气里藏不住的思念,可又因着不愿让他们太难过而勉强扯出的笑容。 他何曾见过兄长如此,不该是这样的。 而她此时连一滴泪也未曾为他落过。 明明眼睛已经被将落未落的泪蒙住,偏偏要让他捕捉到她眼里闪过的一丝哀伤和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他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话,缓缓地将伸出的手收回,像是箭靶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面自己如利箭般的怒火与质问。 酸酸涩涩的感觉占据着他的整颗心,孙权忽然有些后悔,因为他知道的。——他的质问其实毫无道理,只是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 他明明知道的,她与他有着同等的悲伤,对兄长的爱与思念分毫不差于他与尚香,而自己又在做什么,把自己无能为力的怒气撒在她的身上吗? 他后退两步,又跪坐回地上。 他抬眸望向广陵王,这个自己名义上的长嫂,现在是盟友,未来或许会是敌人,但此时他从未如此希望过他只是孙权,她也无需担着广陵亲王的担子。 “我走不开。” 最终还是由她打破沉默,她的神情似乎在忍耐些什么,尾音的颤抖暴露她不平静的内心:“广陵闹水灾,灾后重建我想亲自督查,我放心不下。” 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呢…为什么要让他听到她语气里的那丝无法忽视的愧疚呢…他宁愿她对着自己生气,她应该生气的,因为他刚刚的无理取闹。 泪水不知何时从他的脸颊滑落,舌尖传来咸涩的味道。 “我…对不起。”他听见她这样说。 他的眼泪忽然如决堤般落下,身体不受控膝行两步,双手虚虚环住眼前人的腰,将头埋入人怀里,自己的肩被人紧紧揽住,那人似乎也在颤抖。 他不住地低低泣着,那人腹部的布料被他的泪水打湿,他能感受到人身体温热的触感,鼻间萦绕着熟悉的清香,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后面的事,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没说几句话就落荒而逃,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她有没有驻足停留。 再后来,就都是作为一方霸主见面了。宴席上她女扮男装一身亲王服负手而立,眉眼间俱是英气与锐利,分明笑着,却猜不透笑里藏着的是什么。 “吴王真是年轻有为啊。” 他听着她的赞叹,心里没来由地升起烦躁之意,眉头一皱。 这样的夸赞究竟有几分真心。 她十四岁便封亲王,于朝堂上需得小心谨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得让人抓着把柄,这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笑,他见过许多次了。 可他总不由想到她眉如远山,眼若秋水,一袭紫裙执伞含笑瞥人时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又不敢多看,江东山清水秀,在她身后也如尘灰般失色。 只是这样的笑意,几乎不曾是给他的。 或许应该说,曾经有过,又因他失去。 他瞥见那双清澈透亮的眸里含着泪光的模样,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泪水。他默默地将视线移开,逃避着她的泪水。 巴掌虚弱地落在他的脸上,刚刚被自己捅了一刀,她手上根本没有力气。 他说,她伤得很重,再不治疗会死的,她没停下,他又说,这样真的会死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不曾躲,究竟是因为不疼,还是想让她泄愤。可心中总没来由得有些许不自在,在被人质问时,又欲盖弥彰地证明着自己的无过。 又有那么一瞬,被她的泪水刺痛,随后又将其封存在心底,暗自品味。她的泪水,又有多少人见过呢,兄长一定是不曾见过的。 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耳边又传来女子的质问,问他不是希望她死吗,问他为什么不刺要害,问他是不是从未将她当作是自己人。 他皆一一作答,神情不改,那时以为回答得天衣无缝,后来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早不止广陵和绣衣楼,亦想要更多,想要她的认可,想要她的真心。 她唤自己从称呼晚辈的“仲谋”改成了直呼他的名字,就如同他唤兄长一般,这是不是能证明他在她心里与兄长是一样的,可他又不想与兄长一样。 那日以后她望向自己时也是笑着的,可眼里不曾有过那样炽热的爱意,也不曾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总隐隐约约带着些许提防与疏离。 这是只有面对他才会露出的神情,他不禁细细端详,然后埋藏于心,但又时常想起那一刀,反复确认着自己并不后悔。 歌舞开场,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摒除脑外。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酒量也比以前大有长进,只是他仍有些讨厌这种头脑发昏的感觉。 借口离席,柔和清凉的晚风轻轻吹过,他觉得头脑清醒许多,心口的燥意也消散不少,刚想回到席上,就见到广陵王与人交谈的身影。 还是那副惹人厌的笑容…他心头的烦躁之意又被点燃,可又莫名其妙的有些慌乱。此时应当是大方地走上去,可他偏偏躲在了树后。 明明面对别人自己都能将所有情绪都藏于面具背后,场面话也说得问心无愧,为什么面对她却总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他有些懊恼地想道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渐止,他才重回宴席上。 越回忆心绪愈发乱起来,想来也看不下去书练不下去字的,他索性走出殿门,来到院外,然后便看见了树下抬眸看花的背影,他呼吸一滞。 未等他回身,那人已是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