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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梅勒斯收拾了一个小包,没放到空间法器里,也不管这个过于朴素的小包和他的精致长袍多不协调,拎在手上就出了门。 然后进了魔宫侧殿的私人传送阵——看来他是从这里回来的。 风间郁注意到,当他的手拂过长袍时,原本优雅繁复的暗纹全部都隐去,光泽和面料完全换了个模样,让刻满法阵的昂贵法袍看上去灰扑扑的,和他的包变成了同一个风格。 “你也是人族的话……你认识阿米莉亚吗?”没等她回答他就自嘲一般笑了:“算了,她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人了,你怎么可能认识。” 看来“她”叫阿米莉亚。 好的,没用的线索增加了。 一缕抓不住的灵感从风间郁思绪间划过,快得像一道流星。 传送阵升起亮光又慢慢暗下,这里光线暗沉,空间低矮,看上去像是某个地下室。 梅勒斯熟门熟路地弯腰从小门走出去,上楼的时候听到风间郁对他的挖苦:“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低头呢。” 梅勒斯反手从空间法器里又掏出一瓶药剂,边喝边道:“其实你少说点话的话完全不用受这么多苦。” 是的,不说话可以少受点苦,但是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作风。她宁愿痛一点,换取掌握局势、重回主动的机会。 风间郁不说话了,但也没再下潜,仍然停留在表层意识旁观着他的行动。 从地下室出来就是凋敝的小花园,枯枝和萎叶散落一地,底下偶尔有零星的绿色。小花园中央坐落着一座古旧却温馨的小屋。 小花园边界低矮的栅栏完全无法阻碍视线,街道两边错落分布着不少这样独栋的小屋,格局布置都差不多,就连新旧都一般无二。 路过的三两邻居看到他,全都吓得哆哆嗦嗦不敢直视,还带着快哭出来的表情走到他面前,颤着声音道:“……小,小杂种……你给你jiejie做什么了?怎么肯送你去读书?……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 梅勒斯不满意地皱起眉头:“你是哪一家的?” “托……托普……”那人双膝一软,就扑在了他面前:“别,别杀我,我们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了……” 梅勒斯刚抬起的手缓缓放了下去,然后又抬了起来,斜斜一切,那位托普的双腿就从膝盖处断开,断口如镜面般光滑,骨骼,肌rou,血管,皮肤层层分明,能直接上解剖教材。 那人惨叫着趴在地上嚎叫起来,鲜血慢了一拍喷涌而出。 梅勒斯退后了两步避开飞溅的鲜血,对走过来的另外几人道:“带他去医治,别让他死了。” 另外几个人明显也很害怕,但是他们更害怕看上去心情很差的梅勒斯,不知从哪找来了担架,抬着那人飞快地出去了,一路留下喷溅状的血迹。 “她就住在这里。” 梅勒斯梦呓一般说。 他走近那座温馨的小屋,却不进去,而是停留在门口的台阶处,转身盘膝坐了下来,从空间法器里一瓶一瓶取出药剂,在身前摆放,整整齐齐放了七排。 “……我没惹你吧?!” “嗯。是我想喝。” 梅勒斯向后倚靠在涂层剥落的墙上:“疼吗?” 风间郁没好气地道:“废话。” “那就好。”梅勒斯勾起唇角:“希望我喝完这么多你还活着。” “如果我还活着那你就要死了。” “别忘了你现在寄存在我身体里。想自杀?” 风间郁没回答。 她恶狠狠地想,除了rou体去世,还有一种死亡,叫做社死。 …… 清晨的街道极其冷清,不知是因为太早了还是知道他来了。 出了街道不远就是一所有上百年历史的骑士学校,全只要他来,校师生就会站在门口夹道欢迎——这个她昨晚就知道了。 “你昨晚做了什么?”梅勒斯突然问。 风间郁保持着假笑:“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不瞎。” 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如果非要画成扇形统计图的话,大概就是三分害怕三分困惑三分诡异还有一分的难以言喻。 梅勒斯随便指了一个学生:“你,过来。” 那位学生的眼神瞬间变成了十分的惊恐。 梅勒斯闭上了眼睛,伸手在那人头上抚过。他在读取他的记忆。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向其他方向转开,噤若寒蝉。 因为他们都清楚这位将看到什么。 ——发酒疯脱光所有衣服在全城范围遛了半夜的鸟,还有半夜换了个地方遛鸟。 关于这个问题,风间郁能给出权威答案:她坐传送阵回魔宫召集了他的全部下属,堂而皇之地在他们面前又逛了半夜。 梅勒斯五指一个用力,那位倒霉学生惨叫一声,头上被捏出几个破洞,当即昏迷过去。 旁边立即有人殷勤地献上手帕。 梅勒斯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慢慢地说:“……很好。” 事实证明,梅勒斯不愧能当上魔王的男人,当他开始动真格的时候,能力堪称可怖。 半小时之内,他从表意识挖到自己的潜意识空间。风间郁阻拦无果,只能看着他把她藏起来的小光团抖擞出来。 “这是什么?” “系统。” 有那么一瞬间,风间郁错觉他的眼神十分可怕。 “你……是玩家?” 风间郁没说话,而他好像也不需要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梅勒斯顿了顿,自语:“算了。” 当晚他回去的时候没走传送阵,而是赶了个夜路,趁着夜色身化黑雾,从空中掠过,穿行于高山与林莽之间。 高大的林木投下错落的暗影,覆下迷茫又朦胧的月光。 这里和白天一点也不一样,但是这里就算是化成灰她也不会认错,更何况还有地图的路线标记功能。 “我就是在这里降落的。”风间郁说。 梅勒斯思考了两秒:“器灵?” 这是他能想起来和她存在方式最接近的东西了。 风间郁叹息道:“你不是说了吗,我是人族。” “精灵族干的?” “嗯。我身体还在他们手里呢。” 梅勒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是要给我报仇吗?” “我是在报阿米莉亚的仇,你只是顺便。” “那你记得把我的身体原样带回来,说不定我还能回去呢。” “你是不是忘了你昨晚刚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是你先喝药的。” 梅勒斯默默拿出了药效更强的品类。 风间郁:“你把药当水喝?吃饭都没喝药勤快吧?” 大概是因为她多讽刺了他几句,梅勒斯又多喝了两瓶,主打的就是一个同甘共苦。 但是这不影响梅勒斯看见下属诡异又惊恐的眼神之后灭口了一大批人,也不影响梅勒斯决定亲自前往翡翠精灵族裔驻地。 · 这事还要从收到那张邀请函说起。 矮人族对梅勒斯的屠村行为提出申饬,而精灵族居然还居中调和,约梅勒斯于三月之后在精灵族驻地相聚,“解开误会”。 “我说,你和他们两族都有仇对吧?” 梅勒斯摇了摇头,然后慢悠悠地说:“血海深仇。” “他们怎么你了?” “精灵族杀了我的阿米莉亚。” “矮人族呢?” “他们和精灵族是盟友。” 这几天风间郁一直围绕着这位“阿米莉亚”套他的话,索性梅勒斯好像也不是很想隐瞒,问了也就说了。 所以她也就慢慢得知,梅勒斯小时候的境遇不太好,是被阿米莉亚捡回来当弟弟养的。邻居,同学都瞧不起他,常常加以为难,他很少反抗,怕给阿米莉亚带来麻烦——说实话 风间郁想象不出来他忍气吞声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他在学校里和一个精灵族同学打了一架,当晚,阿米莉亚就被残忍杀害。 一个好倒霉的玩家,估计是没存档,被杀之后直接傻眼。 “鸿门宴啊这是。”风间郁叹道。 人家杀了你白月光,你以村落为单位对人家展开屠杀。就这个背景,怎么看所谓“调和”都不怀好意。 梅勒斯玩着一个喝完的空试剂瓶,将细长的瓶颈在指间盘绕,半晌忽然说:“喂,要是你能回去的话,帮我找找她吧。” “好处呢?” “等我死了,这具身体就给你了,够不够?” “你死了这身体本来就是我的了,而且我是一定要回去的,给我也用不了多久。” “讲点道理,我本来是可以直接杀了你的,或者干脆拉着你一起死。这么长时间,我可是一点租金都没收你的。” “谁家正经出租屋搅和得跟个滚筒洗衣机似的?天天喝药还好意思收我租金?!” “你选吧,答应我,还是现在就杀了你?” 风间郁能屈能伸:“……行。” 答应完了,她又问:“你就不怕我回去之后不找了吗?” 梅勒斯说:“帮我给她带句话就行了。” “什么话?” “……先存着,以后再告诉你。” 7 自从确定了梅勒斯还需要她回去带话之后,风间郁就开始放飞自我。 他们默认了晚上是属于她的活动时间,而在白天,风间郁常常满怀好奇地浮在浅表意识上观看这个世界无比新奇的一切,看他处理不算太多的事务,应付好战魔族的挑衅。 大多数时候,梅勒斯会喝药将她逼回去,另一些时候,他容忍了她的存在,允许她和他一起读同一本有趣的游记,并谈论曾经的见闻。甚至在很偶尔的时候,他会教她传送阵的cao控,魔力的运转,术法的精妙使用。 他也不是没有后悔的时候。 尤其是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最高的雪山顶上的时候。 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冷绿色的不知名树种星星点点分布在大片白茫茫的雪地上,一道间隔规律的脚印从山下蔓延到他脚下。这是风间郁走过的路。 “你不冷吗?” “没感觉啊!”风间郁兴致勃勃地说:“你的法袍刻了那么多阵法呢。” “……回去吧。”他说。 风间郁满怀期待地说:“待几天吧——我在游记里看到,这里有霜风巨龙出没呢,巨龙!” “那本游记是长生种一百年前写的。” 霜风巨龙停驻的地方会吹起能够冰冻灵魂的寒风,rou体上的寒冷对魔族影响不大,灵魂的冷冽却对所有的外来者一视同仁。这座雪山是巨龙们十几代以来的巢xue,然而正因如此,来寻龙或屠龙的勇士越来越多,这一代的霜风巨龙已经离开许久。 她的灵魂健康而坚韧,感受不到灵魂之寒的余威。 可是他的灵魂早就在无数次来源于外界或自己的摧残中腐朽,无力阻挡寒风狡猾地穿梭在灵魂的罅隙当中。 梅勒斯拽了拽法袍的兜帽,让帽沿垂到下巴,双手也全拢到袖子里,最大程度地遮住他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 这样并不能阻挡冻彻灵魂的寒冷,只是聊胜于无地少受一点山巅的高风。 “所以这里有龙吗?” “没有。” “哦。”她失望地说:“我还想试试看能不能骑龙呢。” 梅勒斯把自己裹紧,避开来风的方向,风雪扑簌簌地打在兜帽上:“强大的种族都是很骄傲的,不可能容忍弱小的生物爬上自己的后背。” 她不说话。 于是梅勒斯问她:“为什么要来找霜风巨龙?” “我想飞。”她伸出一只手向上托举,仿佛想要触摸显得纯澈而无比干净的天空。 “我记得我带你飞过。” 他指的是从他少年时的故居返回的那一次。 “黑雾和实体又不一样,而且龙有很大的翅膀——” 来自科技侧世界的风间郁仍然对于身躯巨大的生物有着额外的遐想与期待,而龙族是公认的身躯最庞大的种族。 梅勒斯确认道:“你只是想看巨大的翅膀?” 风间郁想了想,也不能说有错,便痛快地应了一声“是”。 梅勒斯静立在山巅,倏然间,“哗啦”一声张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铭刻自适应法阵的昂贵法袍适时裂开两道对应的缝隙,以供翼根能从背后穿过。 那翅膀完全展开之后,主体足有十数米。主体由纤细却坚硬的骨架构建而成,间隙覆盖着薄膜一般的皮rou,正随着呼吸的节律缓缓起伏。仔细看去,骨架的首尾都有狰狞的骨刺,大约曾无数次贯穿敌人的胸膛,尖端已经被染上了一抹隐约的血色。 迎面而来的山巅之风成为了承托身体的依仗,梅勒斯翅翼一抖,整个人便轻松地腾空而起。强悍的身躯遨游在无垠的天空之中,不消片刻,原先看起来已经是巅峰的雪山也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点。 “……”风间郁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梅勒斯隐约地笑了一声,将身体的控制权转交给她:“要试试吗?” “可是我不会飞。” “摔不死。” 有他这句话风间郁就放心了。滑翔一小段之后,她很快找到了保持平衡的秘诀,然后尝试着调整姿势和方向, 呼啸的狂风掠过耳畔,吹开兜帽,也将压在兜帽下的长发吹出几缕。 风间郁诧异地将长发理顺回去:“怎么是白色的?我记得你头发是黑色的?” 梅勒斯没回答她,她也没在意。在她掌控身体的时候,他本就很少说话。 可是就在她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梅勒斯忽然低声道:“这是我的本相。” 这个微妙的语气让风间郁多留了一个心眼。 贴着一座山顶镜子一般的湖面滑翔而过的时候,她端详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模样。 身体的轮廓变化不大,只是脸上多了几道极深的划痕,将原先漂亮到近乎妖魔的容貌残忍地分割成了几个部分。 翅膀这种明显的变化就不多说了,额角多了一对向后生长的弯角,色泽嫣红,呈半透明树脂一般的质感,摸上去却是一片冰凉,有点像玻璃的触感。 风间郁呆呆地摸了摸这对角,又摸了摸脸上纵横的伤疤,这样微妙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扇动翅膀,不留神之下整个人就栽进了湖里。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拢起翅膀一个猛子从湖底扎了上来,这具身体的力量没话说,她使了点力气,就感觉到翅膀卷起强劲有力的风流带着她扎向空旷的天空。 “你看到了。”梅勒斯说:“感觉怎么样?” 风间郁少见地没有回答他正经的问题。 她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很荒诞、很离奇,但是她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它。 动荡的生活短暂地稳定了下来,但是她还没有忘却之前的那段时间她是如何的辗转和颠沛流离。这一切的开端最终都要集中到“钟楼”这家游戏公司上,而她和这公司的唯一交集就是两年前玩的那款游戏《陛下养成》。 她现在只依稀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比如她的崽崽是人魔混血、性格乖戾、除了天赋以外其他的属性都低到破表。 那款游戏是现下少见的2d,不过画风很可爱,那时崽崽的脸上就有几道横亘的疤痕,是她刚刚随机到这个崽崽的时候就有的,属于先天“魅力”属性低下的表现之一。 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然而正是这些猜测揭开了真相的幕布。 决定性的证据她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一直没往那方面想过罢了。这事还是梅勒斯告诉她的:他的“jiejie”阿米莉亚是一个玩家。 可是,《宇宙无敌陛下养成游戏》虽然拥有即时演算的超强ai智脑,但是这无法遮掩它的本质。无论官方搞再多的联机活动,它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单机游戏。同一个世界——哪怕有存档——只会有一位真正的玩家,也只会有一个玩家养的崽崽。 她很匆忙地将身体的控制权转交给梅勒斯,只留下一句:“我有事。” 梅勒斯直觉有问题,果然她直奔潜意识区域——这是默认两不干涉的地带。 他放低了飞行高度,用远比风间郁娴熟的技巧悬停在镜湖粼粼的水面上,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容貌。 他也有很多年没有展露过本相了,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习惯。梅勒斯摸了摸脸上凸起的伤疤,收拢翅翼,落在了湖边,然后果断挖掘起风间郁的意识所在来。 只要他想去,所谓两不干涉对他没半点约束。他倒要看看她在打什么哑谜! 风间郁的动作很快,他下潜正撞上了她的上浮。 “怎么回事?” 风间郁说了一部分的真相:“系统刚刚发提示消息了,退出功能开放,可以设置一个回归倒计时,到时间会自动回归。” “……”梅勒斯的手指忽然不明显地颤了一下:“哦。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风间郁叹了口气:“至少要把我身体弄回来吧?我不确定这个系统是怎么确定身体归属的……” 他一根一根捏着自己的手指,打断了她:“什么时间?” 风间郁说:“最早只能定在两个月后。” “你定的什么时间?” “两个月后。” 他的一切困厄因她而起,她就不留下来干涉他正常的生活了。她想。 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只会给她带来意外和痛苦的世界了。他想。 8 梅勒斯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他的第一个“名字”——假如那也能算得上名字的话——叫小杂种。 他的妓女母亲自生下他就不见踪影,所幸不知拜他不知名的父亲所赐,他身上流淌着些许魅魔的血脉,这才没有在暗巷中饿死,能勉强活到一个能活动的年纪。也是因为这一点魅魔的血脉,他随后就被抓到了黑市中,作为奴隶贩卖。 阿米莉亚把他从奴隶市场买了回来,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她死在精灵族手下是他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是为后话。 让我们继续谈谈阿米莉亚吧。 她是一个即便放在最严格的标准下也绝对算得上“纯洁善良”的女孩。 他时常觉得她人生中最大的败笔就是收养了他——不是购买,而是收养。对于一个普通的人族平民女孩来说,购买一两个混血奴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把他当成弟弟,给他属于公民的一切,送他去读书……闲言碎语就像冰雹一样向他们砸来。 当然啦,她不在乎。 他知道,jiejie不是寻常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梅勒斯其实很怕她,只是他自小挣扎求生,将一切惊疑都很好地隐藏住了。她的眼睛里没有神采,而周围的人毫无所觉一般,将他交易给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说这话的时候,这个人偶有了灵魂。 他才不会被这么轻易地放下警惕。他说:“没有。” 接下来她说她会让他自己想名字,再告诉她。 可是这个独断专行的jiejie并不知道,她早已给他打下了属于自己的烙印。在他不知如何描述的感官里,他得知,她给他起了一个名字。 江雪袅。读起来真奇怪,写起来更奇怪。 至于他给自己取名梅勒斯是后来的事了。Meres。没什么含义,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和“小杂种”的区别只是一个含有贬义而另一个不含罢了。 另一个意思被他隐晦地深藏:就算用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称呼也不会承认你给我取的名字。 jiejie时不时会消失几天,无论上一刻在做什么,下一刻总是会杳无踪迹,而除了他,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梅勒斯谨慎地观察着她,尽量避免自己与她进行接触。 可是,就像她无意间透露的那样,他不是什么意志坚定,心性绝佳之辈,他也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冷漠无情。 朝夕相处之下,其实他早已将她当作了亲人,而他还愚蠢地没有看清这一点。 直到她被精灵族的杀手夺走了性命,还以极度残忍的方式送到他面前。 在他少年时,梅勒斯认为这是他得罪的某位精灵族同学为她招惹的祸事,决意韬光养晦为她报仇。 过了几年,他发现,他的同学和这件事没什么联系。可是那有什么关系?至少那个杀手是精灵族的。而且经历了几年的追杀,他和精灵族早就不死不休了。 他吞噬魔族,以此提升血脉,飞速变强,直至最后吞掉了上一任魔王,将他的属下全部归拢,替代了前任的统治。阿米莉亚说过,他的天赋乃是世界顶尖,只不过她走后他才终于拾起了它,发现她说的一点没错。 在漫长的时光中,梅勒斯没什么事情可做,读了不少上古流传下来的魔族典籍,结合自己的经历,渐渐明白:她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玩家”,而他所在的一整个世界都只是“游戏”而已。 她可是“玩家”啊。 会死在这么拙劣的刺杀之下吗?死得这么轻易,这么可笑? 在阿米莉亚这件事上,精灵族也许是无辜的,但是梁子已经结下,那也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再说,反正他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拿他们逗趣,当个闲暇时候的消遣也不错。 梅勒斯不是一个傻瓜。他没用多长时间就搞明白了,阿米莉亚的离开是她自己的决定,而非一场刺杀。 可是真相一视同仁地给所有追忆者以痛苦,渐渐地,他开始借损伤灵魂的魔药醉生梦死,遁离现实。 又过了几十年,当他第一次诞生了“活着有什么意思”的念头时,蓦然回首,怀揣着比过去的自己成熟得多也谨密得多的思维回看,他隔着时光忽然和她产生了共鸣,原来让她选择离开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她对他失望了。 “她对我失望了。” 梅勒斯想。 ——她想要报复他。 “你想报复我。甚至连我现在的想法也是你报复的一部分。” “你要我痛苦,后悔,遗憾,求而不得。……既然你要,那就给你吧。” 梅勒斯释怀了。 这是一场横跨七十年的独角戏,而他就是那个舞台中央滑稽而不自知的演员。 他最后一次——不过后来证明这不是最后一次——去了阿米莉亚和他的故居。 这里被他强行封存数十年,不许和他离开时有分毫区别。城主两害相权取其轻,默许了他在年少时曾生活过的这一小块地方为所欲为。 人类的寿命很短,他就逼迫那些姓氏的子孙后代也生活在那里,维持着当年对他的态度,恍惚如同回到昨日。 嘿,他心性本就不算上佳,为她报仇是他心灵多年的支柱,如今一朝倾塌,也想不清自己该何去何从。 那天,梅勒斯喝了很多魔药,神志像喝了过量的烈酒一样醉醺醺的。 他飘飘荡荡地化身黑雾,从树林的枝端掠过,瞧着人间无边秋色,回忆着最初的那一点温暖,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见她一面。 当然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和许多个念头搅和在一处,他本人也没把它当回事。 梅勒斯回到魔宫,完全不知道就在冥冥之中,他完成了“钟楼”所谓礼包的最后一个条件:他想见她。 于是风间郁来了。 却与他刚好错过。 此后便是精灵族如获至宝,一番曲折迫使她与他共处一体。对他来说,就是多了一个难以捉摸的未知数。 误会。对抗。对抗。对抗。相互折磨。相互折磨。被迫相处。磨合。磨合。默许。陪伴。陪伴。陪伴。 ……松动。 这就是他生命中第三个转折点。 当梅勒斯悬停在湖面上,端详着自己多年未曾展露的本相时,他尝到了忐忑的滋味,也终于看透了自己的内心。 给她吧。 我强大的身体,我千疮百孔的灵魂,我的骄傲、自卑、清醒和执迷,我封存的、炽热的情感。 阿米莉亚的死给他带来最深远的影响就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值得为人所爱。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于是他选择给她自己所剩余的一切,借为他带话做伪装,答应她几乎所有的要求,唯独一项除外。 他已经给自己选好了死亡的方式。 在精灵族的领地上,在宴会上给他们两族布下最后的诅咒,让母树彻底枯萎,为多年的仇恨做一个了结。同时还能趁此机会拿回“她”的躯体,为她归乡做好最后的准备。 精灵族知道他的弱点是灵魂,那就一定会对他的灵魂下手。 梅勒斯这时候开始后悔自己之前不把灵魂强度当回事了。 这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相当于防火墙——一堵毫无防护作用的破漏的防火墙——他们共处一体,所有的伤害都得一并分担,保护她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自己的灵魂虚弱一点、再虚弱一点,让自己更快地湮灭,让她顺利掌控住自己的身体。 他教过她基本的法术,只要灵魂没有缺口,没有人能伤害得了她。 梅勒斯的记忆止步于此。 9 风间郁抬起头来,梅勒斯的记忆就像一个绚丽的泡泡渐渐飘远,她也想起了现实中的事情。 鸿门宴当真是鸿门宴,精灵和矮人们被梅勒斯坑怕了,为了避免她这个外来的灵魂继承他的遗志,特意提前将他们的记忆搅混。只不过他们料不到系统的存在,两个人不仅自我认知一点都没有混淆,反而借着这种奇妙的视角观看了一遍对方的人生。 风间郁没有急着醒过来,而是仔细端详着梅勒斯的潜意识空间,这是她从来没有进入过的地方。 四周都一片黑暗,只有起伏的记忆泡泡间或闪烁着些许明丽的色彩,以及……最中央纯白的灵魂。 风间郁看着他,有心想喊他一声,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不过他好像也看到了她,抬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那个纯白的灵魂向她飘了过来。 “喂,你叫什么?” “……我叫风间郁。” “你就是阿米莉亚吗?” “我是。” “那就不需要人带话了。我本来想告诉你,我不恨你。” 梅勒斯沉默了很久。 “既然你就是她,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你说。” “我想好我的名字了,”他说,“你可以给我立个衣冠冢之类的,碑上就写……江雪袅吧。” “为什么要写这个?”风间郁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一点发颤了,不过她没有去克制。 而他带着点无奈和疲惫笑了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说,“你给我的名字,我承认了。” 风间郁从黑暗的空间醒来。 与她相反,梅勒斯,不,应该说是江雪袅正沉入无意识的深渊。 她在记忆里读完了他的一生,外界也就才过去片刻。 风间郁还没睁开眼睛,深红耀紫的光芒就几乎穿透她的眼皮,这东西梅勒斯前几个月教过她,是矮人族掌握的几个威力最大的禁咒之一。 她也按照他教的那样,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找到了魔力运转的核心,然后搅乱它。 威力慑人的禁咒化为软绵绵的魔力,像一阵寻常的风一样散去了。 一个精灵族的族巫和一个矮人族的贤者还有她,三个人正围坐在一张藤蔓编织而成的圆桌边。头顶上,阳光正透过古树繁茂的枝叶投下斑驳的阴影。 在她与梅勒斯短暂失去意识之前,他们已经在席间确认了她的身体早就被精灵族当成了母树的肥料,根本没有抢救回来的可能了。 当然,梅勒斯给她准备了备用方案,只需要将她的灵魂引渡到其他人体内。人选也定好了,那个名叫莱拉的精灵,因为长得同“阿米莉亚”很像,很早之前就被梅勒斯下了控制的法术,只是从未对她进行cao控罢了。 如果有需要,他这里信念一动,莱拉就会魂飞魄散。 那两个褶子快垂到下巴的老家伙见她醒了,若无其事地把手上正要凝聚的禁咒打散了,然后端起杯子喝了口酒,不阴不阳地说:“比起魔王大人您来说,我等算计还是棋差一着。” 风间郁却没心思同他们用言语来回折腾,玩那些人类政治的戏码。她半闭上眼睛,在心里把系统面板叫了出来,心焦地拉到穿越说明的附录部分。 和她依稀记得的内容一样,穿越是身体穿越,但是系统却是与灵魂绑定。也就是说,如果她在梅勒斯的身体里选择返回,而他的灵魂又未曾散去的话……没准儿能把他也从不存在的海关夹带进去。 她感受了一下,潜意识中没有看到另一个灵魂的影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心底的情绪到底是庆幸还是失望。 “准备穿越。” 系统才不管她想了多少又挣扎了多少,一旦接到命令,机械冷硬的倒计时声便毫无阻滞地响起:“检测到穿越申请已三次确认,玩家将在倒计时5分钟后穿越回原生世界,倒计时300,299,298……” 最后为他做一件事吧。出于感激,也出于愧疚。 风间郁陡然暴起! 属于梅勒斯的宽大双翼猛地张开,骨节尾端向前突出锋锐的弯弧,白发在她掀起的狂风中狂乱地飞舞。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趁着最后的滞留时间!能杀多少是多少! 精灵族早防着梅勒斯又整什么幺蛾子,埋伏了好几队禁卫,也不多做什么,只是缠着她,尽量避免伤亡,另外还有几支队伍正迅速在周围结阵,准备对她进行绞杀。 风间郁毕竟才接触法术几个月,虽然有梅勒斯余威,他们不敢上到近前,目前自保是足矣,但是也没法达到她想要报复的目的。 “276,275,274……”系统倒计时的声音规律而稳定。 她的意识深处浮起一声短暂的叹息。 那个风中残烛一样的灵魂颤颤巍巍地重新执掌了身体。 梅勒斯说:“你不擅长做这个,我来帮你。” 风间郁有幸目睹了魔王最后一次全力出手。爆发式地,不计后果地,甚至可以说是牺牲地、奉献地。 风间郁给他报数:“还有四分钟……现在是三分半钟了……” 梅勒斯一边把被禁咒轰烂的半边翅翼扯下来,一边抹了把脸上沾上的血:“还有三分钟怎么样?” “我就要走了。” 梅勒斯闪躲的动作停了一瞬间,恰好躲过了暗处冷不防的一箭,他敏捷地收起剩下的半边翅膀减小瞄准面积,然后扯了扯唇角:“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一点……正好我把他们都杀了,给你践行。” 风间郁看着系统的倒计时,犹豫了几秒:“我是想问你,你要走吗?” 系统倒计时:“143,142,141……” 梅勒斯的指甲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他定了定神:“我?我能走到哪去?” “跟我一起,到我的世界去。” “你就不怕我伤害你的世界,你的亲人朋友们?……也许我精心设计了你经历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捎带我一程……” 梅勒斯问了一个蠢问题。 风间郁把邀请说出口之后感觉心头放下了些什么,仿佛整个世界都明快了。是不是之前她心里就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呢? 她轻松地笑道:“过去之后呢?就你这个灵魂强度,我撞一下你就要碎了。” “不过你还是有可能对我的世界造成伤害。” “……这样耍我有意思吗?” “我没耍你,”风间郁很认真地说,“我是说,我会好好看着你的,一直,一直看着你。” 系统规规矩矩地:“76,75,74……” 风间郁说:“再说了,还有游戏公司监管呢——我发誓我会投诉钟楼这个垃圾通知制度的——不过我记得钟楼的游戏协议里有这么一段儿,我看的时候还以为是在整活……所以,你愿意吗?” 她着实是有点话剧天赋的,这么一段乱七八糟的话,被她用深情款款的语气说出来,也怎么听怎么像求婚。 梅勒斯不知道在想什么,摸了一把自己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反问道:“你喜欢我吗?” 系统倒数:“请宿主做好穿越准备,剩余时间:30,29,28……” 风间郁不懂他在纠结什么,催促道:“不喜欢我邀请你干什么,梅勒斯!你到底同不同意?” “……” 风间郁听着倒计时走到最后的几位,大声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跟我走!” 梅勒斯扶着那把唯一还靠四条腿站着的椅子,微微笑了笑,声音里有狡黠也有无奈。 “我还能拒绝你吗?我都说了我的名字是江雪袅了。” 轰—— 他们被一同卷入时空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