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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



    回程的路上,妙月一直低着头想她的心事,她牵着兰提的手,兰提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一没留神,便撞到了他的后背。

    妙月捂住自己的鼻子:“怎么啦?”

    “严恩塔里有人。”

    妙月吃了一惊,严恩塔是兰家的宗祠,供奉着古往今来兰家历任家主的牌位。这座古朴的高塔白日里红绸飘摇,被诸多高树拥护,如士兵威严。入了夜,其脚下的墓地便腾起幽幽的荧光鬼气。此时不仅仅是墓地雾气茫茫,严恩塔内亦有忽明忽暗的光线。

    严恩塔里除了牌位什么都没有,平时也无人看管。这样的地方里有人,要么是有人深恨兰家,连死人也不放过。要么是兰家自己人有感而发,夜进宗祠,什么话要在这样的深夜里讲给祖宗听?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颇为惊悚。

    兰提仰望塔尖,已经背过手负万钧于身,他回头看妙月:“一起来?”妙月毫不犹豫跟上。兰提蹬过去的速度极快,两侧高树翠屏闪过,在耳侧擦出绿茸茸的声响,妙月要跟上他,就仿佛要抓住一阵绿色的鬼风。他和妙月的剑身都吸饱了露水,在这样的黑夜里,两柄宝剑依次在林中刮擦出断裂的木枝。

    妙月抖了抖自己的袍子,落地时,兰提已经踹开了严恩塔的门。黑漆漆的宗祠里,两双眼睛一齐看了过来。

    剑鸣铮然,只是在即将落到贼人鼻梁时,兰提堪堪停了手。几乎是一进来,兰提就知道塔里的人是谁了。

    妙月从自己的裙摆处捡起一朵散发着幽香的花朵,那是林中被剑斩落的芳魂。妙月刚嗅闻出花朵姓甚名谁,火折子便点明了几柄蜡烛,妙月从槐花香气中抬头看去。

    是天枢。

    他跪在蒲团上,额发凌乱。丹枫山庄,被密绿浓阴遮蔽,入了夜毫无热意,天枢的脸上却仍有汗水——疼出来的,他受伤了。

    而跪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人,是个相当眼熟的年轻女人。黑发及地,夏衫单薄,旁边那凌乱的一堆,似乎是她的外袍,也有天枢的。

    兰提无趣地收剑入鞘:“在这做什么?”

    年轻女人与妙月黯然相望:“是我。”

    妙月只看兰提,她茫然地吐出一个人名:“阿拣,是阿姐的意思啊?”

    兰拣捡起她的玉簪:“今夜不走运,被人撞破好多回。”她说话的语气十分疲惫,她靠着供奉着无数牌位的桌角:“是不是提醒我,该到时候了?”

    天枢沉默着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他身上的伤痕像佩剑划出来的,不深,却长,像是清醒着的泄愤。

    妙月的脑子转的飞快,兰提的反应像是知道了很多年,而天枢大概是第一次知道。

    月色如银,烛火惨淡。四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兰提找了两个蒲团,掸了掸灰,和妙月一起坐下了。

    他知道一切,可他不觉得他需要向谁交代些什么。兰提望向他背后的牌位,嘴里数着数。妙月则是看到地上的算筹,散落了一地,妙月刚要触碰,手指就碰到了腥湿的血迹,斑斑点点,她再次看向天枢。

    天枢仍稚气的脸孔上蓦然浮现出一个冷笑:“我不小心划伤了我自己。”

    他不是故意冷笑的,那是他一贯的笑容,只是他有怨气,一点也笑不到眼底。

    妙月叹了口气,这是他们的家事,她管不着。妙月便站起身,在祠堂里转悠。她想找找看兰启为的,反正她只认识兰启为。这会是死人救了她,她再多cao心一点,就要被拖进压抑的漩涡之中。

    兰提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义父对你极好……你亦受重视……受益良多。”

    不过他劝慰不用心,妙月一听就知道。

    “他是恨我们把他当傻子一样耍。”兰拣已经挽好了长发。

    他们嘈嘈切切的声音在宗祠里响起,姐弟二人都颇为冷静,只有天枢在诘问。他藏不住事,什么都写在脸上,又心事重重,义父大人化为乌有,他难以接受。问着问着,传来了天枢的抽泣声。

    天枢深夜想到几日后的比试,难以安睡,在山庄内散步。见到宗祠内有烛火闪动,进去后,却撞破了兰拣在这里喃喃自语。

    然后,大约对峙了,又无法抵赖。

    兰提的声音低下去,渐渐没了他的声音。只有兰拣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不必压低变音,沙哑轻柔。她掏出她的帕子,俯身擦掉地面的血迹,她安慰他:“不要哭了。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地位还在。”

    在深夜卸下伪装的兰拣,只想独处。在宗祠内,她会思考些什么?

    妙月心想,天枢一直敬重义父,其实谁做他的义父都是一样的,兰携兰招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是兰提更好。可惜他们各有各的不合适。正是因为兰拣的三丹剑难以精进,她才被排除出了继承的计划,才能做天枢的义父。正是因为她女扮男装,她很难有在明路上有孩子,天枢才有机会。

    天枢忧虑他的“义父”身份被揭穿,他要如何自处。兰拣就和他保证。她保证的方式真像哄孩子,可是他忧虑的不是孩子的忧虑,他不是得不到糖果,他是怕得不到丹枫山庄的地位。天枢渴望得太迫切的,以至于他得知真相时难以发泄,满目都是兰家的牌位,他损毁不得,对面是真心对待他的“义父”,他报复不得,只将剑刃对准了自己。

    对面爱恨翻涌,而始作俑者兰提却没什么反应,他又点燃了一支蜡烛:“我父亲在这里。”妙月找半天了。

    烛火晃动,兰启为三个字映入眼帘,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兰家的祖祖辈辈,层层叠叠,如山如浮屠塔,共同垒成这座怀宗楼。

    兰拣擦掉了地上的最后一滴血,她回头看天枢,一个孩子祈求父亲原谅的跪抱却立刻拢住了她。他胸口还有伤,血腥气冲进兰拣的鼻腔,那个怀抱很冷,就像怀宗楼的地面一样冷,可他是真心求她原谅她,呜咽如幼兽。

    兰拣摸了摸他的额头:“不会变的。我是兰家的二公子。不为你,也不会变的。”

    妙月长舒一口气,纵然是别人的喜乐悲欢,她也提了一口气。她望着眼前的兰启为三个字,生出想把他推倒的冲动,但她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她往上看,看到兰曾的牌位下闪闪发光。

    他转身回头望向身后的二人,兰拣身上沾染了天枢的血,她负手:“我走了。”她又低头哄了一句天枢:“回去睡吧。”她还是微笑着。

    兰提颔首:“应姑娘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妙月连连点头,兰拣微笑着点头:“多谢。”

    二人走后,兰提叹了口气:“天枢太是兰家的脾性了,简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目前来看是好事,给他想要的,他就会听话。往后的事,要看兰拣能不能控制得住他。”

    妙月掐了下兰提:“你也不告诉我。”

    “替人保守秘密。”兰提抬了下眼皮,歉意道,“没有例外。这对秘密的拥有者更好。”

    “而且她是男是女也不重要,我四姐要是个男人,也不影响她做酷吏。”

    妙月想了想,也是。“家里只有你知道吗?”

    “不止。但没人点破,也大概都觉得不重要。”兰提耸了耸肩。

    奇怪的兰家人……兰曾牌位下的东西还在闪光。

    妙月拾起牌位下的东西,她一看就吃了一惊:“金耳环?”

    是女子物件,在兰曾的牌位下压着?

    “嗯,金耳环。”兰提摊了摊手:“家中除了兰携爱钻赌坊,四姐爱坐在大伯膝盖上审犯人,其他人的日子都过得无聊。藏经楼去不成,就钻这些地方。不知道是谁发现的,我们那时都以为有什么故事。”

    妙月啊了一声:“难道是你爷爷的红颜知己……还是你爷爷的姐妹……”

    妙月浮想联翩时,兰提笑着摇头:“都不是。”

    他捏了捏他自己的耳垂,耳洞里空落落的,他不在外露面时,从不配饰。

    “祖父下葬时,遗失了他自己的耳环。再找到时,已坟土生青了。为做弥补,压在这里供人祭拜。没有红颜知己,没有不为人知的纠葛,这是他自己的东西。真相仅仅而已。”

    妙月张着嘴,说不出话。以为是节外生枝的轶事,却只是丹枫山庄又一个腐烂的角落。

    “这是我们姐弟兄妹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一起编过故事,可是又一起绝口不提了。自己去打听了,又自己失望。去年家宴,众人不知为何谈起,原来大家都知道了真相。”

    这是丹枫山庄,一贯如此,没有例外,它有它的逻辑在,没有意外。有人苦苦挣扎这一套逻辑,却被越捆越死,妙月望向兰提。有人甘之如饴,如鱼得水,以为这世界会永远这样下去——兰四小姐刚从地牢中走出来。有人苦心经营,二十年不肯松懈,只为了不要出局,把自己揉成了丹枫山庄乐意接受的面目,妙月不是才告别了兰拣吗?

    “我有见过阿拣来这看这个金耳环,她一向很有远大抱负。大概觉得辛苦的时候,过来看一看,肖想代表家主的耳洞,便有盼头了吧。今夜大概也如此,只是她被天枢撞破了。”

    兰提顿了一下,便听到妙月道:“这两个人都有远大抱负。不过我觉得兰拣有办法控制住天枢。除非天枢太令人失望。天枢应该对她好一点。”

    兰提歪了歪脑袋:“那我的妙月有远大抱负吗?”

    妙月垂眸,她吹灭了蜡烛。她抬头吻了他。

    血腥味、陈腐的牌位气息都被远远地甩在二人身后。她现在要带他去找刚刚的槐花树。一瞬间的逃离也是逃离,哪怕那巨兽无处不在,但现在她要带他去槐花树下。兰提含着妙月的嘴唇,闻到她鬓边的花香。

    这阵花香被带到黎明的枕边,入夏了,抱在一起睡已经不太舒服,但这两个人并不在乎,妙月叽叽咕咕地说话,兰提嗯着应对,彼此都已困得不知道对面在应答什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妙月睡到正午起床时,兰提早走了。院子里多了个眼生的侍女,在陪艳云玩,妙月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她轻功超群,对面也轻功不弱,一回头便举起手:“我是若水。”

    妙月接过饭碗,督促商艳云赶紧吃饭,她嫌弃道:“你已经是八岁的孩子了,不可以再要人喂!”

    一旁的若水翘着腿:“有什么关系呢。你还真想把她养大吗?”

    是啊,艳云是养不大的。她的心智一直停留在现阶段,她哪怕老得瘫在床上,她自我意识里她还是个小女孩。师叔一直在找西域药物,可进展缓慢。兰启有那边也是一样的症状,兰提自然也在想办法。可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找出来下毒的人呀。人海茫茫,和商艳云有仇的人数是数不过来,和兰启有兰窈有仇的人也数不过来,但和苏晓霄有仇的呢……可她又失忆。

    商艳云之前身边有两个弟子来着,一个橘叶jiejie,收归云露宫了,她知道什么早说了。还有一个绿烟……勾引兰拣失败,现在想来,她当然会失败。绿烟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可是兰窈审人极有一套,她还能有没吐出来的东西吗?万一有呢。

    妙月想了想,事到如今,靠治是希望渺茫了,总得另寻他方。

    “求四小姐办事难不难啊?”妙月转头问若水。

    若水怔住:“为什么问我?”

    妙月揪住心不甘情不愿的若水直奔地牢,兰窈平时在那办公。她正奔过去,却见其他人都在打量她。外门弟子的脸上写满气愤,见她行色匆匆,便无声地用眼神交流。比往常比,更添了许多焦躁不安。

    妙月最受不了这个,有话直说,靠眼睛说话算什么英雄好汉,她立刻抓了个人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葵郎死了。”

    妙月停下脚步,这是谁?若水在背后轻声提醒她:“金葵溪,和你一起参加了青衿试。”

    “怎么死的?”

    “天都剑峰。”外门弟子咬牙切齿吐出了四个字。

    妙月仰起头,接住天空中的一滴飘雨,这天说变就变,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