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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四一 谈判

    宋治的确需要快速平定陇右,事情无法再拖片刻。

    他本来是预计王极境们赶到陇右后,就能立即攻破陇山,擒杀魏无羡魏崇山,一举击溃凤翔军,在旦夕间确定大势,而后传檄平定州县。

    如今,增援的王极境们赶到陇右已经不少时间,战事却还在僵持,这已经超过皇朝接受限度。

    别的不说,仅是调拨军粮的户部尚书、转运使,就已经哭着喊着要上吊了。

    前方六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食都是定额,粮食从江南运到陇右,路上人吃马嚼的更是天文数字,而就近的关中在国战时期就无力承担多少军粮。

    大军结束陇右战事后,从彼处返回各自藩镇,同样需要时间,军粮的供应并不会因为战事完结而立马结束。

    简而言之,朝廷已经无粮。

    虽说距离秋收已经没有太久,但眼下朝廷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让六镇大军在陇右坚持到秋收之后粮食运达。

    大军必须尽快撤回。

    一旦军中断粮,六镇大军没了吃的,绝对不会坐等饿死,如北胡大军般劫掠地方,一路烧杀抢夺回到本镇,乃至顺势占据陇右、关中,割据造反,都是等闲。

    到了那时,天下岂能不大乱?

    天下一乱,世家们但凡不想被洪流摧毁,将被迫群起逐鹿,那就不是跟宋治谈条件的问题了。

    这般形势,宋治跟世家们都看得明明白白。

    听到宋治问“有何良策”,陈询跟韩昭同时暗松一口气。

    他俩觉得,对方这是在试探他们的口风。明知襄助魏氏的高手出自世家,宋治还这么问,就是要他们提出条件。

    如此看来,皇帝是打算跟世家谈判了。

    事情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两人也不必被埋伏的高手围杀而死,经历刚刚一场煎熬的陈询跟韩昭,都感到一阵庆幸。

    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到来,陈询暗喜无限。

    他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今日这场谈话将决定世家命运,由不得他不万分小心。

    “陛下,陇右战事拖延,老臣忝为宰相,也如陛下一般忧心。事关国家社稷、江山稳固,只要能平定叛贼,老臣甘愿舍掉衰朽之躯。”

    陈询先是说了一番场面话,表达世家跟皇帝的追求一样,都是皇朝稳定——这样大家才好享受百姓提供的荣华,见对方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他便接着往下说:

    “遥想开朝立国之际,天下纷纷烽火连城,太祖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对天下英雄礼敬有加、一视同仁,于是各方豪杰云集景从。

    “最终汇成十三门第、十八将门,助太祖问鼎天下。

    “五年国战,陛下殚精竭虑、夙夜cao劳,举国同心同德,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无不戮力而战,期间死伤无数,可谓毁家纾难。

    “大齐这才击退北胡百万大军,保全了祖宗疆土与大齐社稷。”

    说到这,陈询有意停顿了片刻。

    他刚刚说的这些,是在提醒宋治,没有世家的支持,宋氏就不可能夺得江山成为皇族,也不可能战胜外寇保全帝位。

    这天下本就是世家与宋氏一起打下来保下来的,作为胜利者,权力富贵这些东西,大家理应都有一份。

    就君臣名分来说,对宋氏而言,世家的功劳犹如天高,宋治怎能不善待有功之臣,反而磨刀霍霍意欲处之而后快?

    既然宋治倒行逆施,那世家们群起反抗,帮一帮魏氏,表明自己的态度立场,岂不是理所应当?

    这不是世家们的错,宋治不应该怪他们,反而应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及时改正。

    如何改正?

    做足了铺垫,陈询说出了世家诉求:

    “面对北胡百万大军,大齐姑且能够战而胜之,区区一个凤翔军,又何以能酿成大患?不过是小人蒙蔽了圣听,让我大齐皇朝无法再齐心协力而已!

    “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倘若陛下能除掉这些小人,使得群臣百姓之言都能上达天听,则宇内承平、海晏河清,国战前的太平盛世,旦夕间便可重现!”

    陈询口中的小人,自然不是指代哪个具体的人,而是说的寒门官员整体。

    说到这,陈询伏地而拜,声音变得悲怆,之前所言都是权力实利,接下来他开始立足大局,晓以大义:

    “陛下,国战之前,我大齐本有无数繁华,有强悍国力,就因为这些小人争权夺利、残害忠良,才使得朝野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大齐是一个巨人,但就因为这些人在,巨人十成之力发挥不出一成!”

    “若非如此,区区北胡,化外之民蛮夷之邦,焉能趁虚而入,侵我江山,害我百姓,夺我钱粮,使皇朝蒙此大劫?

    “万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除此小人,遵循古礼古法,以先人之道治理天下,如此,则我大齐国祚必可延绵万世!”

    话说完,陈询五体投地、埋首不起,仿佛还在痛哭流涕。

    韩昭同样是一脸悲怆的拜倒在地:“请陛下攘除jian邪,遵循古礼古法,以先人之道治天下,还四海清平!”

    所谓古礼古法、先人之道,自然就是帝室与世家共天下,就是消除寒门官员。

    这便是世家的条件。

    当然,只是说出来给宋治听,等待还价的条件。

    宋治望着地上的陈询与韩昭,眼角抽搐、双目如火。

    ......

    陈询之前虽然被宋治吓着了,心里敲起了退堂鼓,准备从一开始就少提点条件,避免狮子大张口,但转念之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伟岸莫测的身影。

    他及时醒悟:虽然在皇帝跟世家看来,自己是世家此次行动的领头者,所作所为都是为世家整体发声,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陈氏还有另外的选择,就算跟宋治谈崩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退路。

    当然,如果能跟宋治谈拢,让对方同意帝室继续与世家共天下,那是最好。

    念及于此,陈询有了底气,恢复了镇定,故而还是把既定说辞说给了宋治听。

    ......

    韩昭颇有些胆战心惊。

    之前因为皇帝的威压,他心中也生出了恐惧感,想着是不是把条件主动降一降,免得触怒了即将发狂的皇帝,导致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他本以为陈询跟他同样感受,不曾想对方竟然那般硬气,好似全然没受到之前气氛的影响,半点儿也不怕死。

    这哪里还是个没有骨头的应声虫?

    韩昭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陈询。

    ......

    宋治很愤怒,出离的愤怒。

    大齐承前朝开科举之余泽,他继承历代先帝之遗志,终于将帝王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事业推上了崭新的台阶。

    这些年来,无论是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之争,还是寒门与世家之斗,双方在斗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之际,都需要、渴求他的垂怜、支持。

    故而他一直算是高居云端、俯瞰众生,无人敢在他面前巧言令色,无人敢于忤逆他的旨意,更遑论对他指三道四。

    纵然皇权还未加强到顶峰,但在这段特殊时期,他已经体会到了极致皇权带来的,掌握一切没有掣肘的快意。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快意!

    现如今,世家不仅做了逆臣贼子,暗中襄助叛军对抗朝廷,到了这崇文殿,陈询竟然还敢教他做事,教他如何治理天下,要他剔除寒门势力?

    是可忍孰不可忍!

    ......

    宋治勉强安耐住火气:“宰相认为朕该除掉哪些小人?”

    在陈询听来,宋治这就是在说不可能拔除整个寒门势力,最多处理一些领头者,压缩寒门在朝堂上的力量,让世家势力能够有所恢复。

    陈询大喜。

    寒门势力发展到现在,他已经不奢望朝堂上没有寒门官员,这实在是太不现实,宋治不可能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世家可以默许寒门掌控相当一部分权力,底线是大局得掌控在世家手里,否则称不上帝室与世家共天下。

    在有皇帝撑腰的情况下,三省六部地方州县包括各镇大军,有三四成寒门官员,是世家能够接受的极限。

    要实现这个意图,让寒门官员接受现实,就必须先撤掉对方几个领头者的权位,否则寒门势力不会乖乖就范。

    这么多年来,世家先是被皇帝算计,而后又被寒门压制,受了多少不公、丢了多少权位、损了多少富贵、忍了多少屈辱,一直只能默默承受,无力扭转局面。

    现在,借着陇右战事,世家终于赢来了自己的转机。

    他们终于能反击!

    他们终于要开始反击了!

    陈询站起身——谈判讲究的是关系对等,他不能再趴着,韩昭也站起来了。

    勉强稳住心神,按下心中想要大肆扬眉吐气的迫不及待,陈询压抑着颤动的嗓音道:

    “参知政事高福瑞,曾在国战最为关键的时候,被朝廷委以重任巡查前线,却误判北胡渡河南攻的形势,导致西河城顷刻被夺,精锐王师折损五万,郓州防线差些被全盘打破,中原战局险些坠落深渊,皇朝有倾覆之虞!

    “此等小人,在后续国战中,竟还一直在人前高谈阔论,指点国战形势,好似自身全无过错,恬不知耻到极点,已然引发民怨民愤。

    “此人不除,人心不安!”

    话说到最后,陈询已是斩钉截铁。

    他的确是要扳倒高福瑞这个寒门官员的领头羊,借此沉重打击寒门官员的气焰,但他说的全都是事实,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高福瑞这种人就该被治罪下狱。

    听罢陈询的话,宋治眼中寒意如剑。

    高福瑞是谁?对方身为驸马,不仅是他的女婿,而且官居参知政事,是他的左膀右臂,其荣辱已经不是个人荣辱,而是直接关乎他这个皇帝的颜面!

    以陈询所说的罪过惩治高福瑞,岂不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他这个皇帝既没有任何识人之明,昏聩至极,又没有庇护自家人的实力,软弱可欺?

    在宋治看来,陈询这哪里是在针对高福瑞、对付寒门官员,分明就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他岂能容忍,岂可姑息?

    “宰相是在骂朕祸国殃民?”宋治盯着陈询,字字诛心的问。

    陈询:“......”

    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说什么,他没想到宋治的态度,忽然这么坚决,竟然直接拒绝了他弹劾高福瑞的奏请。

    高福瑞不能弹劾,那要压制寒门,还能扳倒谁?

    既然皇帝要保高福瑞,陈询就只能想到一个人。

    “陛下恕罪,臣万死也不敢有这种念头。若无陛下英明睿智,哪有大齐国战之胜?臣细想之下,也觉得高大人颇有功勋,且当日之败,全是因为北胡狡猾,怪不得他。”

    陈询再度拜伏于地。

    说完这话,他自认为翻过一篇,于是接着道:“贵妃自入宫城,不修德行,不遵祖训,非止结党营私,而且染指朝政。

    “国战之前,贵妃屡屡残害忠良,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已有扰乱超纲、妨害皇权之实,更且觊觎皇后之位,派人散播谣言造势,以下犯上想要取而代之!

    “当时便有人将其与陛下并称,谓之‘二圣临朝’,可见其祸患之大!

    “此人不除,朝野不安!”

    自从赵玉洁被宋治推到台面上,做下种种打压世家的事,陈询这种身居高位的明眼人便知道,对方是宋治手中的棋子、刀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在世家怒火炽烈,不满达到顶峰,有失控之险的时候,把她丢出来平息世家怒火。

    如今已是这种时候。

    皇帝要保高福瑞就让他保,对方毕竟是朝臣是驸马,那赵玉洁就没道理保了,她的任务即将完成,现在该到她发挥最后的作用。

    陈询认为皇帝必然同意他这个奏请。

    他觉得对方没理由不同意。

    高福瑞、赵玉洁是寒门官员的两只领头羊,是宋治的左膀右臂,只有扳倒他俩中的至少一个,世家才能谋求打击寒门势力,重振自己在朝堂上的雄风。

    除此之外,扳倒任何一个乃至一群寒门官员,都不能起到这个效果。

    陈询以为他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但他错了。

    错得离谱。

    非常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