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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的七个房间

    我有一家精神病院,只收治我愿意收治的患者。

    我的精神病院只有七个房间。

    【一】

    最早住进来的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他从小死了父母,前几年死了哥哥,最近又死了弟弟。

    他患上了躁狂症。很奇怪,只要是他认识的人,他都打。但他不认识的,他就会选择放过。

    开始,他看着我进来,只是沉默地盯着我。因为,他还不认识我。

    我说,“这是今天的药。”

    他点点头,接过药沉默地吃下去。

    他身材高挑,但脸色很差,身板单薄,一看就是久病的样子。据送他来的人说,他家大业大,自己却没有孩子,想把资产留给弟弟继承,弟弟却暴病而亡。

    我说,“他哥哥没有孩子吗?一般来说,可以过继吧。”

    来人的脸上有一点微妙的僵硬,“他和他哥哥不是同母,而且,他哥哥的孩子还小。”

    俗套的豪门恩怨。

    有一天他大发作,拒绝吃药,把几个护工打得鼻青脸肿。我觉得很稀奇,他这么瘦弱,居然打得过那些膀大腰圆经过训练的人。

    我要去看看他,别人拦着我。我说没关系。

    我走到他身边,他刚要举起拳头,看看是我,挣扎着放下了。

    “小姐,也许一会儿我也会打你。在这发生之前,你还是出去吧。”

    真奇怪,他这时候还保持着彬彬有礼。

    “只是钱罢了,何必那么在意。”我干巴巴地安慰着,“让你哥哥的孩子cao那份心去,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他抬头奇怪地看我一眼,然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逼死了我的母亲,抢走了我应得的东西,我一直忍耐,忍耐了这么多年,还是要把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送给他的儿子?凭什么?”

    我半晌无话,最终说:“你生病了,就放过你自己吧。”

    听了我的话,他忽然落了泪,然而眼睛里还是有两团火。泪水粘在他的睫毛上,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好看。

    “我难道不想放过我自己吗?可是我弟弟也死了!他是这么多年唯一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他猛然站起来,在我还没有所准备的时候劈面给了我一个耳光,“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我那所谓的哥哥!你们根本不知道!”

    我被打得耳边嗡嗡作响,护工赶紧把我拉了出去。我把几片佐匹克隆片交到他们手里,“给他喂。”

    他终于睡着了。

    我捂着冰袋敷着脸颊,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后来他恢复得很好,不过为了更好的预后,药物的用量一直是把他的情绪调节至比正常人略低迷的状态。

    出院那天,他向我致谢,眼中是一种平静的忧郁。他这个样子很迷人。

    “我决定把资产都交给我的侄子了。”

    不过,我却怀念起他那次发作时,眼中燃起的两簇火苗。

    大概不会再有了吧。

    【二】

    第二个房间住进了一位将军。

    他地位很高,来的时候前呼后拥。但他本人并没有架子,看到我进来,很亲切地要我在沙发上坐下,先喝点水。

    我看过他的测试量表,重度抑郁,需要接受看管。

    我问,“您为什么事而伤怀?”

    他苍白的手指摩挲着水杯的边缘,“我杀了太多人。”

    我迟疑了一下,“有多少呢?”

    “几百万?还是几千万?我不知道。”

    我停了停,才开口道,“您不必把所有的责任都算到自己头上。战争总是会死人的。”

    他忽然冷笑,“我不想算,也是我的错。”

    我无言,知道药物比劝解有效得多。我给他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和舒肝解郁胶囊,后者是助眠的,又有中药成分,他好像对此很感兴趣。

    身边人忙说:首长对中医有研究。

    顿了顿,又对我耳语道:上一次首长吃了砒霜,说是能治自己的病。

    系统的药物治疗带来的第一个副作用就是嗜睡。他长久地躺在床上睡着,有时一天也只起来吃一顿饭。

    工作人员很焦急,“首长还是要看文件的……”

    我感到奇怪,“将军都这个样子了,还看什么文件?”

    看到工作人员的眼神,很快我就知道我太幼稚了。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正因为此,有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能不能把药减减量?或者,早点让首长出院?”

    我冷笑,“当然可以,那首长的病就治不好了。”

    我知道我说话没用,但我还是要说。将军蜷缩在被子里,他又瘦又小,像一个小孩子。其实我也想不到,他竟然可以杀那么多人。

    将军很快出院了,因为更大的首长说他没病。我在电视上看见他,他脸色红润,容光焕发。

    是哪个缺德的医生给他的兴奋剂?

    后来他还是自杀成功了。我不觉得意外,他并没有接受过有效的治疗,结局自然如此。

    可我在报纸上读到他死的消息时,还是掉了泪。

    不知道他和那些他杀死的人,能不能相见呢?

    【三】

    第三个男人虽然上了年纪,但是高大英俊,身材是健康的匀称。他说话的声音总是朗朗的,因为爱说爱笑,显得比之前那位将军还要平易近人。

    不过,他是囚犯。

    他犯受贿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因为严重的焦虑症和强迫症,保外就医。

    他也有寸步不离的警卫,和将军一样。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确一样。

    他每天都要写毛笔字,不写满一百张不会睡觉,这一百张中如果有一个字写得不满意,就会撕掉重写。

    他的睡眠不足四小时。然而休息不好字就写得越坏,他就更不愿意休息。

    非常典型的强迫症状。他应该不用自己洗衣服,如果是,他估计一天都在水盆和搓板旁奋战。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想笑,这样一个十足领导派头的人,洗起一盆又一盆的衣服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焦虑症的表现在于每次看过报纸,他都会感到煎熬。心跳加速,呼吸不畅,坐立难安。

    监狱干脆收走了他的报纸。结果可以预料,这只能增加他的焦虑。

    我给他开了舍曲林和丁螺环酮。他一边用水送服,一边对我温和地笑,“谢谢你。”

    我也笑了起来,感慨上了年纪的帅哥还是帅哥,“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建议他们给他一份“过滤过”的报纸。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柏林之围》中的骗子一样伟大。

    他不怎么爱晒太阳,我就督促他去。有一天,他在大太阳底下感慨,“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我笑了笑,“丁令威化鹤归来,而故乡物是人非,千古以来就是如此,您又何必伤怀呢?”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我可以出院了吗?”

    “当然,您恢复得很好。”

    后来,听说他因为别的疾病再次保外就医了。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请别人转赠给我一幅他自己写的字。

    写的是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四】

    第四个房间住进的是一个作家。我最开始称呼他会在“作家”前加上“少年”两字,因为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当知道他比我还要年长十几岁的时候,我也有些瞠目结舌。

    而眼前温文尔雅微笑着的他,似乎和那个慷慨激昂暴跳如雷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双相情感障碍。

    很难治,但也不是不能治。住院治疗有利于医生及时调节用药及用量。他从善如流,住了进来。

    发现他情绪波动的来源是网络之后,我收了他的手机和电脑。

    他挠挠头,神情依旧是少年般的羞涩可爱,“不能上网很无聊的。”

    我说,“写稿就不无聊了。你的坑填了吗?”

    他就没话说了。

    当然我也不可能一直不让他上网。他的情绪在药物的控制下趋于稳定,我就把电脑还给了他。

    没想到,只是一个下午,他就抑郁发作了。

    他说,“我不会再写了。”

    他说,“凭什么叫我放下?不是我割裂了这个世界,不是我背信弃义,不是我踩着兄弟的血标榜自己的成功。”

    “时间久了,就没有人记得是非对错了。可笑的是,我没有办法。”

    他看着窗外,没有流泪,只是身体的线条在阳光的勾勒下过于纤细而显得脆弱。

    我忍不住走过去搂住了他,“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他没有回答。

    后来他又躁狂发作。在别人的指点下我打开社交软件看他发的东西,飞扬恣肆文采斐然,当然,里面的怒气也是压都压不住。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能发泄出来也是好事。”

    他漠然一笑,“反正我也不写了,让傻逼们千秋万代去吧。”

    我揉揉他的头顶。他看起来依旧只有十八岁。

    他出院以后我偶尔还看他的社交账号。他依旧很关心时事,只是很少与别人吵架了。他说新书已经写完了,只等着书号和封面。

    我给他发私信:不要忘了吃药啊。

    他回了一个可爱的悠嘻猴的表情,说:记得啊。

    【五】

    第五个病人,有人说他是间谍。

    只是有人偷偷地说,没有人确切地告诉我。和将军、贪污犯一样,有人看着他,只是人数没那么多。

    我很怀疑这种说法,因为在我的常识里间谍不应该有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而他清秀漂亮,即使处于重度抑郁的精神状态,也是一种颓靡的美。

    送他来的人说,他已经吃了两次安眠药,都被救回来了。

    有一个日本女作家来看过他,我知道她是因为她多年来为反战做的努力,她说:请您一定要治好他。

    我说我会尽力的,刚想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她就被“请”走了。

    我有时会陪他聊天。他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乖巧安静。

    “富马酸喹硫平。用药二到四周开始起效。”我把药放到他手里,“不需要我盯着你吃吧?”

    他笑着点点头,“麻烦医生了。”

    没过多久我就彻底相信了他是间谍。我实在想不出他是怎么做到,在我眼皮底下假装把药咽进肚里,实际都藏了起来的。

    还藏了一把刀片。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他用刀片割了脖子。也许是因为疼痛让他手抖了,没有割到动脉,但依旧下手狠厉,皮rou外翻,血流如注。

    床单、枕头还有病号服全都被鲜血染红了。我不是外科医生,只能看着他们抢救他。

    上面说,他是刚刚平反的功臣,不能让他死了,影响太坏。

    我头一次并不太想治病救人。

    有严重且多次的自杀倾向,药物治疗也没太大作用,最佳方案是使用ECT治疗。

    他被绑在治疗椅上,修长漂亮的脖颈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像是有了裂纹的珍贵瓷器。

    他居然还在开玩笑,“知道吗,我不怕,以前被刑讯的时候,我坐过这个。”

    我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脸上就是一个很丑的哭笑不得的表情,“这是无抽搐电击,有可能让你忘掉一些事情,但不会有痛苦。”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什么都可以忘掉吗?”

    我不忍心,但还是据实以告,“只会忘掉一些近期的事情,而且大部分可逆。就是说,只要停止治疗,就会恢复。”

    他有些失望,“这样啊……”他低头喃喃道,“我多想忘了那些被我杀了的、被我欺骗过的、被我爱过的人啊……”

    肌rou松弛剂开始起效了,他慢慢合上眼睛。我打开开关,发现自己手背上一片冰凉。

    我终于还是哭了。

    他的病情时好时坏,他们说我是庸医,就把他送到了更好的精神病专科医院。

    我努力想把他忘记,就在我快成功的时候,他给我寄来了一本书,书的名字是《时代的谎言》。

    听有人说,他最后还是自杀成功了。听另外一些人说,他恢复了健康,四处给人做先进事迹报告。

    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也不想知道。

    【六】

    第六个房间住着一个大明星。

    他刚刚二十岁,就已经是万千少女追捧的流量偶像。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名气,遭受了很多攻击谩骂。

    前些时候他因为工作的时候总觉得疲倦、坐立难安来看病,做过测试后被确诊为典型的抑郁症合并焦虑症。

    奥沙西泮加丁螺环酮。

    作为偶像,他打扮得精致无比。也是因为这一点,不喜欢他的人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就连来我这里他都会问我,“jiejie,我今天的装扮‘油腻’吗?”

    我很无奈,又有些心疼,“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你很好看,打扮也是为了自己,再不济也是为了你的粉丝,不是为了那些不喜欢你的人。”

    他有些黯然,“太多人不喜欢我了。”

    说是在这里住,实际上只是每半个月回来复诊开药。他是经纪公司的摇钱树,何况在他这个行业,几天不出现都有被更新鲜的面孔淘汰的危险。

    他那天罕见地没有化妆,戴了很大的口罩和墨镜,摘下墨镜时,好看的眼睛里满是疲惫。

    “我觉得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总有莫名其妙的罪名给我背。”

    “远离社交网络一段时间吧。你生了病,要学会逃离让自己不舒服的环境。”

    “我还要营业呀。”他轻轻地叹口气。

    我想起来我二十岁的时候,最大的烦恼也就是期末考试成绩能不能拿到优秀。

    他复诊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后来好久不再见他。我放心不下,打电话给他的助理,助理说,他在国外准备新歌,太忙了没时间。

    我随手打开他的社交账号主页。他依旧对粉丝们说我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配上一组知名摄影师拍摄的大片,衣饰华丽容颜俊美,神情俏皮可爱。

    好像从来没生过病。

    这太正常了,有很多人,如果你没有亲眼看到他吃药,都会觉得他是正常人。

    【七】

    精神分裂是最不容易治愈的。

    第七个房间的病人就得了精神分裂。

    他也是贪污犯,但却没有第三个病人那么好的治病条件,病情发展到今天才被送到我这里。他们说,因为他出身贫寒,和第三位那样的世家子弟不同。

    我觉得可笑和悲哀。

    他很帅气,当然因为岁月的痕迹,没有那位大明星的青春年少和那位间谍的风流倜傥,但在大腹便便的官员中间绝对是让人眼前一亮。可以想见年轻时,他一定更加潇洒。

    听来的他的事迹印证了我的看法,高官的女儿设计逼迫他入赘,他和之前的女朋友分手,和高官的女儿结婚,也因此仕途顺遂。

    如果不是长得好看,为何要那样逼迫他。

    他不是整日呆坐着就是对着镜子傻笑。我怕他把镜子打碎弄伤自己,干脆把镜子撤掉了。使用奥氮平之后他的阳性症状少了许多,但呆滞的症状缓解不大。

    他有时在病房里摆出射击的姿势。据说,他曾经是公安系统里的神枪手。有一次,他把手里的“枪”对准我,假装扣动扳机,“啪!毒贩子,你死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容开心又天真。

    我说,我不是毒贩子。

    “不是毒贩子干嘛给我吃那些药?你就是毒贩子!”

    我把药放到他嘴边,“来,吃药。”

    他看看我,忽然张嘴就咬住了我的手,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把手抽回来。

    手上一个很完整的牙印,还流了血。

    我急匆匆回到办公室拿了酒精消毒。有人跟着我回来向我致歉,“对不起啊大夫,他……”

    我其实并不在意,他是病人,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

    “他曾经是缉毒警?”

    来人愣了愣,“是的。他还得过一级英模呢。”

    “活着的一级英模啊……”我感叹,“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还有一次他跪在我脚边就不起来了,他哭着说,“求求你放过我吧,你为什么看上我这个穷小子……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和她在一起……”

    看管他的人听了他的疯话,冷哼一声,“他还做这美梦呢,人家家庭条件也不差,当初估计也是和他玩玩而已……人家不是一毕业就嫁给xx局长的儿子了吗?谁等他呀!要不是卖命换来个英模,现在还在山沟里的司法所呢!”

    我冷笑一声。那人才意识到有些话不适合说给我听,掩饰道,“让您见怪了。”

    我摇摇头,只觉得毛骨悚然,转身离开了。

    他的病情渐渐稳定,就被带回去接着服刑了。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他。

    他真的是一个很帅气的男人。可惜,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种馈赠。

    命运真是可笑。

    我的七个房间,还有谁会住进来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