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十三）何处归
姜之离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再回长白山，她就会打开青铜门，回到她的原点。 她不会给自己机会去再想下辈子了。 张启山不明所以，却也还是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认真和决绝。 “算了。”张启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两个字。 他望着头顶的床幔，久久不能入眠。 距离他和姜之离上次在山洞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姜之离回到了人间世界，他们如今只隔了两个院落，却再也没见过面。 张启山想他的动作必须要加快了，他要尽快让姜之离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 两天前，长白山传来消息，张敬慈于接天峰失踪，生死未卜。 这倒是和他当年遭遇山崩时的形容一模一样，只是恐怕在长白山那种地方，张敬慈是没有他那么好命了。 他的兵马在楚国公的注意力全放在周天子那边的时候分批离开了楚地，明日便能尽数入燕。 事情简直顺利得像梦一样。 也正是这夜，姜之离见到了一位摆渡人，应该说是她见过的第三个摆渡人。 她的灵气都蓄在了手中，却见这位在她面前半跪了下来。 祂称那两名摆渡人为背叛者，并称张敬慈已经成为了弃子，祂们已经离开此地准备寻找新的“工具”。 张敬慈于周天子之前寻到了青铜门，并封锁了整座接天峰，而他自己则是用手中那枚来自于摆渡人的墨色玉玺打开了青铜门，进入了其中。 至于这玉玺的来历，是前些年在亡者世界生出来的另一个灵。 眼前的摆渡人没有告诉姜之离，新出现的灵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祂们能感觉到，新的灵和姜之离很像，却也有不同，不过至少祂们不用再那么迫切地指望姜之离的回归了。 而麒麟，摆渡人说他的魂魄已经入了轮回。 “我会去西域找到祂们，然后，处决祂们。”姜之离承诺道。 她也的确该做些陨玉之灵该做的事情了。 “在解决完所有事情之后，我会去我该去的地方。” 摆渡人看出了她的心思，提醒她陨玉之灵和摆渡人一样，不能杀俗世之人，若是破戒，会受到极端严厉的天罚，至于天罚是什么样的，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破过戒。 尤其是姜之离还和张启山结下了种种因缘的情况下，降下的天罚大概会更加恐怖。 姜之离只是说自己知道了。 次日，姜之离上了马车，和张启山一路往北而去。 血腥的厮杀发生在暗夜，燕地百姓一觉醒来便会发现燕地易了主。 姜之离耳边响了一整夜属于魂魄的悲号。 破晓之际，姜之离走上城门，看到了身披战甲站在最高处的张启山。 他转过头来，脸颊上还有溅上去的、尚未凝固的血迹，他的眼中血红的杀意还未散去。 看起来真像个疯子。 姜之离这样想着，和他隔着三米距离，说道：“我要走了。” 张启山似是怔了一下，而后点了下头，“你是该走了。” 姜之离没有出现在这场战役中，但是张启山知道她就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看着他被剑刺、被刀砍，可就如她承诺的那样，她只会保他不死，仅此而已。 他虽然受了伤，但也没到生命垂危的地步。 “不问问我去哪里吗？” “去哪里？” “去西域，杀摆渡人。” 张启山握剑的手一紧，剑身上的血顺着剑刃汇集到剑尖处，以极慢的速度滴落，在地面绽开一朵细小的血花。 几乎是无声的，张启山却好像听到了咚的一声，半晌他才意识到咚的声音是他的心跳。 他张了张口，然而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要去亲手杀掉背叛者吗？” 张启山想他许是彻彻底底地疯了，“好。” —————————————————————————————————— 西域和中原是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 黄沙和戈壁好像镌刻了无数的岁月流逝，又好像掩埋了所有时光痕迹。 驼铃声声在空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勾勒出遥远的幻景，幻景中永恒不变的，是那轮亘古的红日和苍凉的风。 他们在沙漠中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然而一阵风吹过，便再也找不到存在的迹象。 如果没有向导，他们这些误入的异乡人必然会迷失在来路和归途之中。 眼前是一小片绿洲，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小村落。 他们在这里暂住了下来。 当地人都以为他们是想来看那座只会在暴雨中出现的通天城堡，这也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传说，然而从来没有人亲眼看到过。 毕竟他们这里常年干旱，一年都下不了几次雨，就算下雨也只是些毛毛雨，很多人终其一生都看不到所谓“暴雨”的景象。 姜之离却知道，至少他们这一代人，很快就可以见到暴雨奇景，不仅是暴雨，还有惊雷。 处决摆渡人的方法还是姜之离不久前学来的。 出了关隘之后，或许是新环境的原因，姜之离和张启山难得默契地忽略了过去的种种，就好像变成了极为平常的同路旅人。 关系不亲密，但至少不再争锋相对。 太阳彻底沉在了沙线之下，天空还呈现出橙黄色的余晖，高饱和的色彩映得人也失了真。 墨色的长发被风扬起，两人伫立在沙漠上的背影竟显出几分相似。 一样的孤寂，一样的无可归依。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姜之离悠悠开口。 “是。”张启山没有否认，在姜之离发出邀请的时候，他就猜到姜之离是在邀请他踏上黄泉路。 姜之离侧头看向他，眼底罕见地带着笑意，“我也没有骗你，我确实是来杀摆渡人的。” 她眼中的笑意很快隐去，“祂们该死，你也该死。” 张启山刚想说什么，便听到身后一声闷雷响起，于此同时响起的姜之离的声音：“听，打雷了。” 仿佛瞬间拉起了舞台幕布，天色一下子就全然暗了下来，滚滚雷声接连响起。 隔着很远的距离两人都能听到从村落里传来的兴奋的喊叫，他们异常期待着一场甘霖的到来。 “张启山，其实我还不确定能不能杀你。” “杀我难道不是你动动手指的事情？” 姜之离摇摇头，“真要这么容易就好了。” 她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端详起张启山的容貌，虽然不知道下一世他会不会还是这模样，但是至少她要记住这辈子的他长什么样子。 张启山很快转过了脸，唇角抿了起来。 “转过来，”姜之离命令他，“我要记住你的脸，记住你的名字，这样，哪怕我现在杀不了你，下辈子我也可以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她冷漠无情的话语打破了张启山心里仅存的虚妄，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劈头落了下来，朦胧了他的视线。 他看到了雨幕中两抹越来越近的黑色身影。 “姜之离……”摆渡人刚喊出姜之离的名字，姜之离便直接飞身攻上了前，她不想听祂说半句废话。 在姜之离变换的身形间，一道道闪电般随着惊雷声见缝插针地激落而下，刺目的银光把夜幕分隔成一个个扭曲的空间。 摆渡人口中啐出一口血，在姜之离开始引雷的时候祂俩便知道自己敌不过了，虚晃几招之后便想跑。 然而姜之离根本不给祂们机会，在片刻间将自己体内灵气的运转到极致，两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响罢，便是两道粗如树干的银蛇直直冲向两身黑袍。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得祂们连最后的呻吟都没时间发出，就消散在了天地间。 雨势渐缓，姜之离回头，只见张启山还站在一开始的位置。 她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可惜没给你亲手杀祂的机会。” 张启山也迈动步子向她走来，“足够了。”他停顿了一下，“姜之离，亲手杀了我。” 他没有听到姜之离的回应，他只听到了一声雷。 他的目光非常沉地锁在她的身上，“要开始了吗？” “张启山，你欠他们一个道歉。” 张启山恍了一下神，他好像又看见了姜之离在山洞时的模样，他闭上了眼，那画面却依旧挥之不去。 他认命地睁开眼，隔着雨帘的世界很是破碎，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我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张启山说得很慢，“也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误。” 他的眼前炸开银光，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包裹进了这银色中，那瞬间，他仿若陷入了虚无，在那里，他触碰到了一种纠缠在他骨血间、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 雨停了下来，洗净的夜空明澈通透。 张启山在沙地上睁开眼睛。 他没有死。 —————————————————————————————————————— 2004年，张家古楼。 姜之离摔碎那块玉牌后，在意识弥留之际，她只看到泛着金光的灵气逸散而出，然后浸入了她的身体。 她并没有看到，在她重重跌倒在地后，那些依旧漂浮着的金光终于缓缓凝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剧烈的崩塌声中响起。 “喜、怒、哀、爱、恶、欲……之之，你以前明明什么都怕，怎么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呢？” 他半跪在姜之离身旁，用他没有知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只差一情，你就可以想起来了……何苦呢。” 如果有人在这里，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名男子居然和吴邪长得一模一样。 七情锁锁住的那抹属于姜之离的灵重归了她的身体，而属于吴邪的这一魂一魄用三千年的执念暂时逃过了消散的命运。 这一世的吴邪魂魄并不完整，他的邪门体质由来有因。 他笑了笑，“罢了，谁让我把你带下山了呢，活该替你cao心一辈子……” 他伸出手，凝成他身形的金光从指尖处开始飘散，星尘般落下。 意外的是，他竟然察觉到了姜之离的排斥。 “之之，别怕。”他轻声哄着。 终于，那些星尘落进了她体内。 他俯身，像三千年前曾做过的那般，吻上了她的额头。 “之之，活下去。” 随着最后一缕金雾落下，这一魂一魄彻底消失在了世间。 从此，吴邪和姜之离，永世不再分离。 只可惜，此后生生世世，吴邪都无法再拥有完整的魂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