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太阳神的信徒
站在办公室的窗边,宛如从城堡的最高点俯瞰王都,赫里斯的心思却不在城中风光。透明的窗子隐隐透出两人的影子,他轻叹了一口气。 仅从利夫的陈述并不能窥探出那位魔女的本性,他们这一路险而又险,可算是破釜沉舟,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对付一个堪比神明的变数。 “……若真要亲自去试她,你明白这意味什么。” “是。” “利夫总向我提你,真的不去见他一面?” 身后人未再答话,他却理解了他的决心。 “答应你的事……我会全力以赴。” 王都内的局势颇为复杂,即便是海鸣积极调查,也花了两天时间才找到她需要的消息。利夫确实在这座城市里,但具体在哪还需要探查一下。 她原本正窝在宰相家里的花坛拟态成土块听墙角,忽然听到一道极为凄厉的嘶鸣,路过她的侍从们皆毫无反应,仿佛只有她能听到那声呼唤。那声如泣如诉的悲鸣,是以纯粹的魔力波动所释放的,不到一定境界的魔法师都无法理解其中含义。 她皱起眉,那声音的位置在王都外不远处,这阵仗太过蹊跷,让她很难忍住去探究一番的好奇心。 心下一动,已经传送到那处嘶鸣的上空,声音只持续了一刻就停止。 那是一处破旧的教堂,看起来荒废已久,她乍一看竟然也没探究出其有什么特殊之处,却忽然看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影子推门进去,她一愣,赶紧落在地上紧随其后。 “等等!” 她推门进去,却没能看到身前的影子,大门在背后合上,教堂内破损的彩窗折射出绚丽的光线,落在牧师所用的讲台上。在那道光芒的照耀中,一本魔导书在无风翻动,画面极为诡异。 “……白?” 她试着呼唤,但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在残破的教堂中回荡,她扫过墙上的壁画,微微皱起眉。 这里是……太阳神的教会? “他对你说了我的事啊。” 青年的声音传来,却无法判断出方向,她警觉地皱起眉,诡异的感觉刺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陷阱?但这声音确实是白的。 “我是来受利夫所托来找你的。” 她试探着走到了教堂的中央,一边谨慎地环顾四周,却依然没找到对方的身影。 “我知道,我见过他了。” “利夫吗?他现在在哪里?” 对方没有再回应她,风声顺着墙壁的缺口涌入教堂内,一时之间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那悲鸣般的风声在室内奏起交响。 ……等等,书?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猛地向前冲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本魔导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领域化的结界张开,教堂的墙壁像是被撕裂一般崩溃,她在坍塌的碎石中化身为水流灵巧地钻了出去,在空中恢复人形的一瞬,却被面前声势浩大的景象镇住了。 城郊的景色已经消失,拔地而起的雪山构成了她眼前唯一的景象,刺人的骄阳在雪山顶上悬挂,领域内强烈的空间扭曲让她谨慎地落在倾斜度极大的地面。 这种私人领域一旦展开,贸然穿梭空间都有可能因为法则变更,落得四分五裂的结局。 而在那抹骄阳下,一名身着黑色风衣的青年,单手托着那本摊开的魔导书,书封上的锁链缠绕在他的小臂。 银框的窄形眼镜下是金色的瞳,却与利夫的眸完全不同,那双眼中毫无怜悯。 她是,猎物? 海鸣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意图,魔导书上的阵法就已经实体化,巨大的冰锥凌空而来,她从陡峭的雪地上跃起,极寒的空气在降低她的行动力,空间内的重力在逐渐增大——但似乎只有她受到了影响。 这不是一般的魔法师能做到的事,在这个世界的法则下也只有那几个存在于世的神明能在自己的领域中做到,可白却运用自如。 她被无尽的冰锥瞄准,在雪地上高速奔跑向白的方向冲去,可是对方早已预料了她的行动,地面上暴涨起的冰刺影响了她的路线,身体被扬起,被迫在空中转向。下一刻冰锥已经到了眼前,她被迫液态化了半边的身体,任由冰锥穿过身体,她落在地面冰刺的旁边用冰刺作为遮挡暂缓片刻。 被冰锥穿过的手臂即使回归血rou的形态,也冰冷麻木到失去了控制权,她注意到了白附着在那冰锥上的魔力,留存在她的血管里大肆破坏。 “果然,你的肢体和史莱姆一样转化性很强,那也和史莱姆一样受不了魔力的直接打击吧。” “……真不愧是第二军团的学者大人,没想到会被你分析弱点。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动手吗?” 回应她的是另一道角度刁钻的冰锥,避无可避,她只能先冲出了冰刺的掩护范围,凌冽的寒风夹杂着魔力凝聚的声响,刺目的光芒凝聚为一束。 青年撕下一张魔导书的书页抛向空中,在他的身后无数法阵指向了海鸣。 集束炮?来真的吗! 她用还能动的手掌心对向前方,张开的结界在魔力压缩又释放的炮轰中骤然坍塌,她也被那力道掀飞顺着雪地的坡道滚了下去。 但白却没有给她拉开距离的机会,地面升腾起巨大的冰墙,雪地上翻滚的魔女重重地砸了上去,喷出一口凄厉的鲜血。 海鸣摔得七荤八素,脑子也嗡嗡的响。 这应该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第一个在战斗中伤到她的人。 她艰难地仰起头望向白,那只是个身形瘦弱的兽人,他的魔力量不可能支撑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释放出这么强力的炮击。加上这展开的领域,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成为了太阳神的……祭品?” “你很聪明,海妖。” 海妖? 她皱起眉头,这个称呼显然不针对于人类,她是海之魔女,但首先她自诩人类,这个称呼让她非常不高兴。 “看来不揍你一顿是没法沟通了。” 白没有理她,下一道炮击迎面而来,但这次她没有闪身躲避,弧形的结界在她面前张开,像是折射镜一样将那魔力的光束曲折向身侧。 她看到那双金色的眸子里终于带上一点惊讶。 他抬起手,身后数十道法阵一起亮起,来自不同方向的集束炮一起向她展开狂轰滥炸的攻势,可她的反应就像是远超人类的机械,张开的结界折射了所有的炮击,又没有正面承受其攻击力。 “始为天光,而分昼夜。晨昏之主,聆我之念。以血为契,允以献身。” 他割开了自己的手心,血液染上魔导书的那一刻,他的身躯像是燃烧起来一样释放出强烈的光芒,哪怕是在结界下的海鸣都瞪大了双眼。 那近乎暴虐的魔力正在暴走,海鸣撤了周身的结界,硬扛着身前一道集束炮轰在她右肩,脚下亮起加速的魔阵,配合奇诡的身法一路冲向了白。 而在她即将要触碰到那本燃烧如耀阳的魔导书之前,爆炸开来的魔力席卷了整座雪山,将一切景象皆化为荒芜,将一切有形的物质转化为虚无,将一切魔力燃烧。 一切都在下坠,白只觉得火焰燃烧进了他的喉咙,空气也随之消失。这象征着他心境的雪原在快速崩塌,他曾数次站在这座孤独的雪山上,这里只有他,只有这雪豹一人,他虔诚地三步一叩首,直到攀上山头向神明祈祷。 那骄阳回应了他的祈愿,也阻断了他的退路。 灼热之中,他的意识在快速远离,可是耳边却有个嘈杂的声音不依不饶的追上来,他感觉自己被什么冰冷黏腻的东西卷住了腰肢,接着是涌入耳朵和喉咙的水流,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水面化解了那想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杀意,然后消退而去将他拍在地面上。 他一接触到地面就猛地咳嗽起来,眼镜在刚才的爆炸中不知所踪,山头上的虚影却清晰起来,他喘息着环顾四周,却看到了倒在他身边的女孩。 但是史莱姆的形状没能转化为完全的人形,她的膝盖以下全都消失了,却还没反应过来,踉跄地起身又摔回地面,痛觉阻碍影响了她的感官信息,她也在喘着气,却偏头瞪着他。 “还打?” 白有些失语,他选择破坏域用最快最猛烈,也绝没有反悔机会的方式结束这场战斗,坠落之中他以为自己可以就此完成祭品的使命。那包围他的水液是…… 他腰间的触手也被海鸣收回,她双手撑着身体艰难地坐起来,在魔力暴走的中心她没有任何时间张开能护住两个人的结界,只有以身化为阻隔性的水球护着白落了下去,魔力在她的每一寸肌rou每一条血管里爆炸,现在还能维持人形已经花了她所有的力气。 “小兔崽子真厉害,妈的。罗贝卡在我家里等着你回去,把我杀了谁去救她?” 他被戳中心事一般微微张开了嘴,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那双金色的眼睛不似罗贝卡的圆眼,更加狭长,总叫人觉得透着一股阴冷。可此刻他眼尾微红,颤抖着退开了两步,坐在雪地中低下了头。 “不,我……已经走不了了。” 她愣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望向天空,那抹骄阳已经不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天空之中朝白伸出了手。 下一刻,他的脚下张开一个腥红的法阵,伤处的血液像是被掠夺一般开始流失,他却咬着唇没有发出声音,望向海鸣。 “祭品……” 他的声音都开始发抖,面上却依旧平淡。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年之前么?哥哥的噩耗击垮了罗贝卡,可他却没有死心,靠着自己的力量一点一滴接近了真相,可当他真的接受了赫里斯给予的梦境,却选择了这条绝不会被兄长原谅的道路。 大半年前,他在机缘巧合之中与神明定下了契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能将虚无的神明实质化,没有人理解为什么屈身于他的神明会越来越强大。但即使不是今天,他已经太多次借用神明的力量,终究要化为契约的代价,献上一切。 “你合格了,魔女。殿下在城堡里等你,去见他吧。” 海鸣听懂了他的意思,猛地扑向她,可是落在他周身的红色光柱像是阻隔了一切,魔力,话语,还有他挣扎的权利和所有的退路,他朝魔女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 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杀意也选择怜悯,你竟然……真的是人类啊。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混蛋!” 她重重地撞上那光柱,然后狼狈地栽倒进雪地里。 她答应过利夫,她答应过罗贝卡,她会把他带回去,谁都别想在她手里抢走白,谁都别想! 她支撑起身体抬起头,那双海蓝色的眼里少有的燃烧起怒火,她花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朝天空怒吼。 “太!阳!神!” “别费力气了……” 白喃喃地念道,身体在变的冰冷,恐惧在心中升腾,可他还是抬起手撕开了海鸣身后的空间,为她留下了退路。 “走吧,去见他们吧。” 像是对她说的,可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又像是对他自己说的。他想要……想要再见他们一次。 哥哥…… 罗贝卡…… 酸涩的记忆涌上心头,罗贝卡从来不顾他的恶语和冷漠,从不相信他的疏离,是因为她知道她永远都会选择自己去背负。 那个孩子,她永远选择相信他。 如果他能坦率一点…… 至少是对罗贝卡,能不留遗憾的话。 “始为天光,而分昼夜。晨昏之主,聆我之念……” 风声渐起,他忽然又听到了外界的声音,他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向魔女艰难地吐出熟悉的祝祷。 “不……你不是他的使徒,你做不到的——停下来,你会死的!” 他也拼尽了力气锤向那光柱,可魔女的声音却愈发清晰起来,血泊之中,那女孩死死地瞪着天空,她原本蓝色的瞳不知何时化为腥红的血色……不,是有红色的法阵在她的眼中燃烧。 “太阳神!你忘了吗!我曾捡拾你尸骨炼化为烛火!我曾与你定下契约换来洞悉世界所有生灵的灵魂的权能!我也是你的使徒!这具垃圾的兽人的身体有什么好的!换我!” “停下!” 白的眼中,一切光景都像是放慢了十倍,失去了魔力的魔女娇小的身躯比一般的人类更加脆弱,她在燃烧起的火光之中继承了那血色的法阵,坚定地夺走了他曾吐露的誓言。 “以血为契,允以献身。” 那人影化为腥红的一片冲向女孩,白再也顾不上什么痛楚和虚弱,翻身扑向了女孩身前,燃烧起的魔导书,节节寸断的锁链,他支起的结界从一开始就摇摇欲坠,可他没有放手,直至双臂都承受不住那冲击,骨骼发出断裂的脆响。 “啊啊啊啊啊——” 他七窍流血,以最后的残躯对抗他早已完全理解的,蔑视凡人的权能,可他不愿意放手,他不能退,他绝不会退。 可他也听到魔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别杀他。” 于是那力道散开了,划过了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涌向身后的女孩,他挣扎着,可是寸断的骨骼夺走了他再支起身体的权利,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瞳被鲜血蒙蔽,却落下泪来。 他看到那少女的身躯被猩红所包围,悲戚将他所吞噬,凌冽的风声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他与太阳神的契约被掠夺,被彻底切断开来。 他该怎么去面对大哥……怎么去见罗贝卡…… 领域的天空皲裂开来,破碎之际,他却听到一阵机械的女声,不知从何传来。 “辅助系统011已断开连接,宿主意识投射同步断开。” “自动系统……程序运行,定位魔法,启动……” “系统崩溃中……” 从那被吞噬的血rou中,最后一道蓝色的光芒冲破天空,击碎了本就皲裂的领域结界升入空中,展开的烟火却射向天空的尽头,像是一场盛大的白日流星雨。 沉睡于深海的生灵骤然睁开了双眼,海蓝的瞳孔中有一道粉色的光圈,更显魅惑亦邪恶。她的身形凝聚,冲出水面的时候撞上了什么东西,低头扫了一眼海面,喃喃地念了一句。 “什么玩意……” 但也没有多管闲事,便朝着定位的方向发动了传送。 于白而言,那道白日流星扩散开之后只过去了十几秒,领域的结界就彻底破碎开来,他仰躺在大地上,失去眼镜又被血色浑浊的眸子却捕捉到另一个影子,他睁大了眼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那人影轻轻挥了挥手。 被吞噬的011脚下张开隔绝的法阵,像是通道一般隔绝周遭的环境——也意味着无论落下什么样的魔法,都不会影响到周遭的环境。 被制造出的祂意识到了危机,腥红的光芒直至天空,那白毫无对抗之力的红光却在那影子随手一挥的集束光芒下节节寸断,伴随着一声巨响轰击笼罩在祂新生的躯体上。 非人的怒吼和挣扎贯穿耳膜,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那双湿润而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在魔力的燃烧中,被他创造的神明蠕动着,扭曲着,最终被燃烧殆尽,化为纯粹的魔力返还回空气中。 而他也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在那陌生的怀抱中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