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曹谨行等闲旁观温阁老，宋晋殿前初见小公主

    “嗯？你认识他？”曹谨行第一时间想到温体仁过高的发际线。嗯，太丑了，不足为虑。

    “不，我没见过他，只是我听过这个称呼…什么时候来着…”乌苏娜摸着下巴回忆起来，“想到了！就是我来找你的路上，遇到一个男人，他说他叫吴振缨，说我是什么流匪，让我下马接受他盘查，我收拾他一顿后给我说他亲家是温阁老什么，叫我不要杀他。”

    吴振缨是个什么货色曹谨行一清二楚，说乌苏娜是流匪无非就看她穿着尊贵又是一个女子…一个女子？！曹谨行抓着她的手，有些焦急，“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难得的机会，乌苏娜终于不吃瘪，肯定要炫耀一番。她撩了下头发，神情高傲，“你应该问我对他做了什么才对，敢找我麻烦，我把他衣服全都用剑刺开，让他光着身子回去。”

    乌苏娜整张脸的表情都写着“快夸我”，曹谨行只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公公…？”她敏感察觉到曹谨行突然不高兴了，“我做得不好吗？让你为难了？”

    自己心里波动一丝这丫头都能发现，他叹了声，“万幸你没事，以后再遇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知道你不弱，不用我护着。可你既然来找我，我就必须保证你的安全，也要相信我一些啊。”

    “那个人我早都忘了，要不是今天温体仁过来，我都想不起他。”她顺势贴在曹谨行怀里，对他撒娇：“只要公公不觉得烦，以后多小的事都告诉你。而且东厂不是无所不知吗？”

    “你呀！”曹谨行用手指点了下乌苏娜的发额，“行了，回去吧。”心里却盘算着把正好借凤阳事把吴振缨给弄了，既然蠢钝还管不住自己，那就不必再活了。

    后吴振缨被下狱处死，温体仁现在可没功夫关心他的便宜亲家，因为他和文政孟的朝野角逐也开始了。他从斗败钱谦益进入内阁，到扳倒状元周延儒自己成功上位，对自己的政敌向来无所不用其极。现在文震孟就是他的敌人，因为皇帝喜欢，因为和自己不对付，那他就必须死。

    曹谨行冷眼旁观温体仁对文政孟屈高就下，以他对温狐狸的了解，这是先放松敌人警惕再趁其不备一举咬死。所以说司礼监那帮子随堂还是稚嫩了，有温体仁在，谁能在内阁起舞？

    也是这天，宋晋换上好久没穿的大红蟒纹圆领衬摆。他说蟒衣重，是嫌蟒纹重，若不进宫见贵人，他是不会穿的。

    宋晋正漫步前往皇后居住的坤宁宫，沉寂多年还能被皇帝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奴婢，也是走运吧，哈。

    “奴婢宋晋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晋作揖后，先屈左膝，再下右膝，顿首跪拜。礼仪这方面，居于高位的宦官，通常都很讲究，初拜中宫，宋晋自然要礼节完备。

    “平身。”皇后平淡回话。

    “谢皇后娘娘。”

    枯燥无味的行礼自他懂事起就在做，每日与父母作揖行礼，见到尊长行礼，进宫后给每个品阶比自己高的人行礼。自古便被牢牢套在尊卑等级中，所有人都恨，所有人却都想成为里头的“尊”。

    起身后宋晋微微颔首，目光下垂看向地面，从他一进殿就知道皇后在审度他，因为皇后知道他是来给公主做伴的，他也不用多嘴再说明，只需要扮演好一个恭顺的奴婢就可，便垂首站着，任由她审视。

    “抬起头来。”

    “是。”

    宋晋将头抬起，他的脸上并无谄媚笑意，有的只是如水般的柔和与常年读书弄琴的清雅。

    只是一眼，皇后便发了话：“公主顽劣，日后有劳宋先生了。”

    皇后很满意宋晋，学识修养是一方面，另外她看到了宋晋官帽下已经生出的白发，她不允许年轻甚至年幼的宦官来给她的女儿做伴。

    “万不敢当，奴婢份内之事而已。”宋晋不卑不亢回道。

    “去请公主来。”皇后大袖一挥，颇有种将烦恼挥去之感。

    不过片刻，一道活泼身影小跑着钻进皇后怀里，“阿娘，我在御花园还没玩够哩。”属于六岁女童天真烂漫的嗓音。

    “还记得上次你皇爹爹说要给你请先生吗？今天先生可来了，你可要见见呀。”皇后宠溺地说着。

    公主不敢相信，她不死心在皇后怀里闹着，“我以为皇爹爹就是说着玩的，他真的给我找先生了？我不要！”

    “你转身看看，先生就在下面。若你实在讨厌，阿娘再帮你推了，行不行？”当然，是不可能不要的。

    公主就转身去看，她一心打定主意一定要讨厌这个先生。听宫女说，有些先生特别可怕，会打手掌还不让吃饭，她坚决不要！

    她转身看下首，底下那人一双眼睛微笑看着自己，小孩子对人的感情很简单，那就是那个人温柔吗，对自己好不好。她观宋晋柔情眉眼，只觉这个人肯定不会打她手心。

    宋晋也默不作声看自己未来要服侍的小公主，刚刚的眼波流转让宋晋一下便明白她的想法，一个机灵的丫头。再说公主顽劣，他想可能只是帝后骄纵放任，无意教导罢了。

    “奴婢宋晋见过坤兴殿下，公主千岁。”宋晋作揖温声道。

    “先生在和你打招呼，媺娖你呢？”皇后在公主旁笑着说，想叫她回应宋晋一声。

    不知怎么，小公主看着宋晋望向自己的眼睛，她下意识收敛了平日的孩子心性，怕那眼睛里的笑意因为自己的顽皮而消失。就老实道了万福：“媺娖见过先生。”

    皇后惊了下，果然孩子要外人教，她原以为女儿能点个头就不错了，看来早就该如此。“媺娖，这就是宋先生，日后由他陪你读书。”

    小公主甜甜回道：“我晓得了，是宋先生。”

    “阿娘乏了，媺娖好好待先生，阿娘就先回殿里休息。”说罢就下去了，颇一副甩手掌柜的意思。

    皇后走后，宋晋见小公主一直瞅着自己，水灵的眸子里露出些怯意。他轻扬嘴角，先叫了她声，“殿下？”

    “宋先生。”小公主立刻将目光放下去，不再看着他。

    “奴婢刚才听闻殿下本要在御花园游玩，是奴婢冒昧前来扫了殿下兴致，现在皇后娘娘走了，不如殿下…？”

    宋晋剩下的言外之意小公主全读懂了，她连蹦带跳跑到宋晋身前，拽着他的袖子，“先生，我们走，带你去看好玩的！”

    宋晋一句话，他们二人隔阂的身份距离仿佛拉进了许多。宋晋明白，要与孩子平视，了解她喜爱的，才能谈日后。

    女孩在宫道间欢快的走着，往来宫人无不作揖道福。除了对自己行礼外，她还听见当中好些人也叫他“宋先生”，便好奇问他：“为什么他们也唤您先生？您也教过他们吗？”

    宋晋看她眼中不再有怯意，便放心，只回道：“奴婢之前曾在宫中教习女官读书，还有些内书堂好学的小宦，也多少让奴婢指点过的。”宋晋最烦礼法，可他说的话，做的事无不在礼法之内，完美雅致。

    “原来姑姑们也要读书啊。”小公主似懂非懂，她又问：“那内书堂是什么？”

    “内书堂是宦官读书的地方。”宋晋只是介绍了下，没说详细，他想现在的公主也没兴趣了解其中。

    小公主抬头看他：“他们有都有学堂了还要问先生，那先生肯定是个很好的人。”

    宋晋失笑，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直白的好恶，“殿下如何看出奴婢是好人了？”

    小公主就等着他问自己呢，她开心得合起手掌：“我之前就听宫女说教书先生会打人，可严格了。那时候我就想永远不要有先生。可内书堂的公公们在内书堂学不够，还要到先生您这里学，只能说您太好了。”

    “原来是这样，多谢殿下解惑。”他开始便说了，宦官因为好学而求教，为什么好学？唯有自身学识远胜同期，才可能被大太监选中从而进入司礼监。只这背后之事，便不需要大明公主了解。

    公主伸出食指晃了下，“还有一点，是先生愿意陪我去御花园。”没见着宋晋前，她以为是那种严厉到让自己害怕发抖的老先生，没想到说话这样温柔。

    “先生你一定不会打我手心吧？”

    “不会，奴婢向殿下保证。”宋晋虽说玩笑也语气认真。小公主的担心都是多余了，就算真要罚她，也是罚她的侍从，怎么会打她呢。何况宋晋也从来没想过要那样。

    小公主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宋先生和他们说的教书先生不一样！”

    “御花园到了，殿下带奴婢来，不知要让奴婢看什么？”

    人间六月天，御花园繁花似锦群芳争艳，小公主注意却不放在花上。她领着宋晋走到荷塘边一棵柳树上，在主干枝杈上，有一窝张着大嘴嗷嗷待食的幼鸟。

    她回头看宋晋一眼，指着树上的鸟窝压低声音说：“我注意它们好久了，有天我看到两只麻雀在这绕来绕去，过几天它们就在树杈上建了家。之后应该有蛋，宫女们是这样说的。可惜我在树下看不见。想搭梯子上去怕吓到它们，宫女们也不敢让我做。不过蛋很快变成了现在的小麻雀，这些小麻雀吃好多，它们的父母一直要出去找吃的，我就让人在树下撒点食物，那样麻雀就不用累了。”

    看来帝后确实不曾了解小公主的内心世界，对自然的好奇就以为是顽劣。宋晋也跟着放低声音，他对小公主说：“那麻雀真要谢谢殿下，遇见殿下，免了再外找食艰辛。”

    公主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啦，其实我很羡慕它们。”她拉着宋晋的袖子来到荷塘边，“先生你看，小鱼只能在水里游，花草只能长在泥土里，人站在土地上。而我想要去对面的亭子里，就要用两只腿走到这里，再坐一个小船，才能到那亭子里。”

    “可是小鸟，不需要绕过路上的石头，更不用看底下的池塘，只要张开翅膀，就能到对面的亭子了。我真有些羡慕鸟儿……”

    这时候宋晋听见几声麻雀的啼鸣，他抬头望了望鸟巢，亲鸟回来喂食了。他回头对小公主说：“殿下，您在树下望了它们这么久，不如亲眼去看看它们是如何吃食的？”